翙阁生意联通太多, 有些大事发生都会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变动,不足以撼动,却会带来相应的反馈。
比如——
陆折予的失常。
沈弃很难说出自己完全无关的话,尤其是陆折予大婚当天, 他其实也备着人打算去直接把林寒见抢走了事, 只是理智仍在——林寒见不会愿意跟他走, 届时惊动了陆折予,更是没法儿成功。
摆明了没有胜算希望的事,只能一昧地压制住心中的冲动。
没想到林寒见会自己跑了。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 陆折予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沈弃。
沈弃对这种“条件反射”虽然有些许不快,也认了这遭, 颇为耐心地和陆折予道:“我并没有带走她,我的人手还在你家附近待着, 没有任何的人员变动。”
陆折予的眼睛都是不正常的红色, 遍布的红血丝覆盖了他漆黑的眼瞳,看上去极为可怖。
沈弃知道陆折予现在状态很有问题, 想想自己也做过不少刺激他的事,但没想到陆折予会变成这样, 有点……失去控制的疯狂感。
“我没有带走她,因为她不会跟我走。”
沈弃又重复了一遍, 强调了理由,顿了顿, 道, “你仔细查过了么?家中可有什么特殊的痕迹,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大约不会是别的意外。
因为陆折予的表情非常难看,而林寒见不会愚蠢到在人来人往的陆家,悄无声息地被人带走。
陆折予重重地闭了下眼, 眼中的赤色挥之不去,将将开口时音调竟然都是不稳的,忽高忽低,怪异难听,没了素日里矜贵的世家公子样:“慕容止还在沿海一带,甚至未曾为此事前来,她还能去哪儿?她想跟谁去哪儿?”
听这话,确实就是林寒见自己跑的了。
沈弃一时默然。
一会儿想着陆折予竟然在临门一脚的最后关头松懈,给了林寒见能够逃跑的机会,真是天意弄人;一会儿想着若是他自己,必定不会让林寒见在大婚前跑掉,这种时刻,他绝对会加倍地看紧她。
可若是林寒见向他撒娇呢?
沈弃突然也不确定了。
沈弃将要说话,陆折予已经转身走了。
过了半晌,沈弃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陆折予大约早就清楚,林寒见是自己跑了,却还来他这里找……比自欺欺人还事态严重,这会是压倒陆折予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弃脸色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桌子,上面摆着数封密信,全是潜伏在陆家周围的下属和情报网发来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必须要解决的生意上的事。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近半天,这会儿意识到了陆折予的不对劲,反应也不是很灵敏,好像有什么阻隔在了他的眼前,将他与他迫切要做的事隔开了一层无法击碎的透明屏障。
沈弃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撑着扶手就要站起来,不料竟错手没扶稳,险些直直地栽倒下去。
“……”
一种迟来的钝痛尖锐地破开了他的心脏。
沈弃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没能扶上桌沿的手掌,定格了数秒,从心底深处弥漫的恐慌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寒见没和陆折予成婚,按理来说他应当高兴。即便是她逃走了,那么再去找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找她的日子,相比她成为陆折予的妻子,这点诚然已经再好不过——原本该是这样想,沈弃却说服不了自己遏制恐惧,以至于支持不住地微微弯下腰去,颤抖着手艰难地撑住了地面,彻骨的寒意无可抑制地流窜到四肢百骸。
他怕林寒见消失了。
不知为何,这种恐惧比上一次更深。
倘若此处已经没有了她想得到的东西,她会将自己藏到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整个大陆版图这样宽广,一个人对比这些会显得渺小无比,再强大完整的情报网,对熟知机制、聪明机变的林寒见来说,都不会有完全把握。
万一她真就这样跑得远远的,永远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沈弃觉得自己不该有如此悲观的想法,他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所有事,手掌翙阁贯通天下,即便事情棘手到了死地,他也能想尽办法地加以转圜,周旋出余地。
此刻却为她的出逃感到惶惑。
或许,他不该将面具交给她。
她到底想做什么?
沈弃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撑着桌沿站起来,不消片刻,他又是一派挺拔清俊的整洁模样,笔直地站在原处,终于迈步往外走去。
屋外候着两人。
沈弃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左侧那人,吩咐道:
“注意陆家的情况,跟着慕容止的人再增一倍,我今日便启程去丰南商行,让那边的人勿要擅作主张。”
“是。”
领了东西的人,应声退下。
右侧的侍从斗胆多看了沈弃两眼,进言道:“阁主可要稍作休息?您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沈弃淡淡地应:“不必了。”
他的脾气好了太多。
从前是难伺候,现在仆从也敢看着他的状态适当规劝了。
但还是不敢冒犯逾越,主子毕竟是主子,他们也记着藏在沈弃翩翩公子表象后的心狠手辣。
沈弃转身要走,外面又有人前来禀报:
“阁主,丁先生求见。”
自从上次沈弃在临城命丁元施先回翙阁,丁元施恪守规矩,虽没人主动罚他,也是自己闭门思过了数月,如今才敢来求见沈弃。
沈弃穿着一身素白雪浪纹长袍,脸色肌肤又苍白,于是比往日更显清瘦,仿佛随时可脱尘世的仙人,一尘不染,毫无烟火气。
默了片刻。
沈弃道:“请他进来。”
丁元施一见到沈弃,便跪了下来。
沈弃坐在上首,手指冷得厉害,透出青白的痕迹,是方才过度恐惧的心悸后残留的余韵:“不必如此,你该受的已经结束了。”
“属下这次,是为请阁主保重自身。”丁元施颤巍巍地说。
丁叔的年纪也大了。
沈弃脑中晃然掠过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猝然投下了一颗种子,不必时日等候,在短时间内迅速发芽生长。
“丁叔。”
沈弃道,口吻异常平静,“我什么时候会死?”
丁元施悚然一惊,匆忙抬首,只看见沈弃望着角落不知名一点,略微出神的样子。
“请阁主万勿说此等丧气话。多年来阁主调养得当,情况逐年好转,加之老阁主曾喂您吃过的那株与命草,有从阎王手中夺命的效用,您长久未有幼年景象,绝不会有什么意外!”
沈弃闻言,笑一笑,没多少真切笑意,不怎么上心地接着道:“我若早死,没有合适的继承人。”
丁元施试图转移话题重心,不再纠缠在这丧气危险的话题上:“姻缘天定,老阁主也是遇上了夫人才想着要成亲了。”
说完,觉得不对。
只听沈弃平淡道:“林寒见可接翙阁大任。”
丁元施又是猛地一惊,比先前更甚。
“可惜,她不屑于此。”
沈弃将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放下,宽大的袖口滑落,遮掩住了因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他起身,重复道:“起来吧。我要先回南方处理事情,北方与苍州事,就交予你了,丁叔。”
这是重新启用他的意思。
丁元施如释重负,仍在担忧沈弃的状况。
他听说了陆家和林寒见的事,外人只简单以为林寒见是没嫁给陆折予,沈弃该高兴,他到底服侍沈弃多年,知晓林寒见又这样平白地消失不见,沈弃才最难捱。
但沈弃脸上没有显露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少了从容的笑意,却也是风平浪静了。
丁元施不知该喜该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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