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胜等人放了长假,成日子躲在亲卫巷不出门。满燕京的人除了老大人们都以为人家外地练兵去了,只是没想到会走那么久。
一场战争一场伤,人心是最难痊愈的东西,那些不能回首的,老刀跟两位执令都没有预备跟人分享。
和闵折在了太阳宫,谢五好去了异国,本挺自傲的陆锤与郭新元回来就卸了职位,浪迹天涯去了。
人家本就来自江湖,被孟鼎臣画大饼画进九思堂,结果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过去所有的骄傲都被几个野路子老刀慢慢削的一点不剩。
都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却一路累赘,若没有谢五好的奉献,他们九思堂的面子算是彻底没有了。
然而也是好事,这两位都找到心中的道,不太在意从前追求的东西了,人心有各式各样的壳子,心肠软和点的人,遇到欠自己钱儿的人都会尴尬,何论那样的一个经历。
用郭新元的话,从此若人世清静,事儿少点,吃点好,喝点好,其余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他们与老刀不同,老刀本来自战争,他们却是忽掉入这个深坑,进去……便出不来了。
一场连阴雨,家里的衣物都有了霉点,七茜儿有些老窍门,便寻了平慎弄了一些枇杷核碾碎去霉斑。
家里如今富贵了,这各色衣服挂出来,就挂了后宅一院子。
一层一层的衣衫挂在线上,重重叠叠好几绳,挡住了风,挡住了光线,便给老刀们提供了一个舒服地方。
他们这段时间喜欢找旮旯,最好光线也找不到的地方蹲着。
都是每天一大早离开家,就去找陈大胜,再寻了他家后宅挨着磨房边的西厢房蹲着,那厢房挨着后巷,屋顶很薄,一旦有情况就可以分散跑出。
都是下意识寻的地方,只是他们没注意而已。
陈大胜如今睡相极好,会滚到两个孩子藤摇篮中间,把左右摇篮一拖夹住他睡。
开始两个孩子都不爱跟他,尤其老大根奴儿胆小,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开始大哭,二小子安儿却是个混世魔王,一见他就指着天空对他命令:“闹!”
那语气就不用提了,比大爷还大爷。
用某郡王话来说,此乃天生麒麟子,未来必定不凡,说完,会捡他孙掉在桌面的饼渣渣吃。
安儿命令他爹抛他,如果陈大胜不听话,这个字,大爷可以命令一万遍,这是个很随爹的崽子,认死理,执着,专注,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左右了他的想法。
起先心里愧疚,陈大胜会反复丢他,然而便是叱咤坦河两岸的老刀,也不能阻止早上起来睁眼就闹,还不能坐着闹,必须站在院子里闹,永不停歇,没完没了。
妈的难弄臭孩子,外面下雨了,闹什么闹?
哇~!!!
不不不不不不~!!!
男孩子冒话总是晚一些的,你看全子,金台他们的妞儿,那小嘴儿是吧嗒吧嗒,奶声奶气灌了蜜汁儿,家里这俩是对鹦鹉么?
陈大胜谁也不怕,不到三天怕他儿,那孩崽子极有耐心,他趴在门槛,窗户,婆子怀里,媳妇儿怀里就安静的看着他,等着他,候着他……只要目光交汇那一刹,立刻就撑开笑脸对他喊:“闹!”
那手指都是肉啊,就咋把那根确定的指头分离出来的?
就吓死了,陈大胜看都不敢看人家,眼神都不敢碰,从他儿子身边路过,要假装看天假装看地,就是不敢人。
闹~这件事发生在白日,陈大胜夜里也不安生。
那不是夏日里燥热,七茜儿便早早预备下两个高脚透气的藤编小篮儿让俩孩子睡,甭管大的小的,最初的晚上是一左一右放在被子里的,炕也没多大,然而你早上就找不到他们。
不愧是斥候的崽子。
每一夜都是俩崽子在炕上耍七十二路猴拳的过程,就反复打,来回打,倒立打,侧身打,打拳不要紧,大炕挺高的,摔下去可不太好了。
那是一个耍猴拳的夜里,根奴儿尿了蓝儿,自打陈大胜回来,七茜儿夜里便不那么勤奋了,孩子尿了哼哼唧唧她也不起,就等陈大胜起来笨手苯脚的哄他儿。
倒是有守夜的婢仆,可七茜儿什么脾性,自然不许旁人搭手。
知道这家伙常常睁眼到天亮,听到她起,才会假装睡着了。
有时候这人困到顶点,就夜里放杀气,七茜儿还得缓缓送出一些草木气息,掩盖一下。
这下好了,就都不要睡了,亲卫巷有那么七八日吧,遍地都是红眼耗子。
爷们还好说,可坐堂的媳妇儿,得管着中馈呢。
偶尔的一次,安儿尿了,哼哼了几声,陈大胜就爬起给换了个尿布,奇迹一般的他换完就睡着了,睡着手里还拿着一块布。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孩子们多灵透,他们总会闹腾的,偏偏陈大胜最会掩盖生息,他要隐藏,孩子们便不会发觉。
又一夜,根奴尿湿了自己的小垫子,已经理解羞羞脸的少爷大概觉着耻辱,人家就爬起来自己把小褥揪起来,往篮子外面丢……
哎?有个人啊。
奇了个怪了,白天他不能看到陈大胜那张脸,晚上却没事儿的。
陈大胜一动都不敢动,就默默无语的看他儿子攀爬出来,正面踩着他鼻子那片脸,两只肥脚就在他脸上左右碾,他还得用脸往上送送爷。
发现可以窜门,哦,窜篮儿了,那安儿也不远了,总之就爬来爬去,以他爹无辜的脸面,最柔软的肚皮为桥梁互相攀爬,一夜好几次。
偶尔人家上不去,一屁股还会坐在他脸上,腚下羞羞那块布布没垫好的,就湿啪啪从他脸上过,若睡前喝多了,如今娘不管了,就滴答水儿的从他脸上洗过。
陈大胜喜欢安静的观察这个世界,一个小孩儿,一整夜,会哭,会笑,会梦里玩耍,会梦里委屈,他们有无数你想不到的动作,有时候不入摇篮了,就会在炕上翻滚,以各色姿态翻滚……
陈大胜就蹲着看,坐着看,靠墙看,趴在炕柜上看……还总能看困了,后来也就睡着了。
有日清早,七茜儿坐起,就看到自己家三爷们齐刷刷靠在炕柜上,脑袋都冲着一个地方歪。
她也安静的看着笑,一直笑到他们睁开眼,一眼就能看到她。
旁的兄弟们也都是一样的毛病,陈大胜便奉献了这个良方,夜里搂孩子。
可怜余清官家小二都十二了,夜里被窝里就多了个爹。
可怜巴巴的剩下管四儿,胡有贵没有娃儿,那也没关系,一人抱了一只刚断奶的狗崽子,夜里搂着也是一样睡。
似乎,这小小的,软哒哒的小东西,总能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细小,柔软,没有杀伤力,还有均匀的小呼噜,伴着他们一夜一夜。
这人睡好了,就恢复的快。
可当一个孩子夜里开始依赖你了,这就不能脱手了。
雨后晾干的后院,层层的衣裳挂着,爹们带着孩子就在后院探险。
余清官家的没来,陈大胜家俩,童金台家俩,马二姑家一个,崔二典家一个,六个孩子满地折腾,甭管多贵的衣裳,只要地下泥巴不进肚子,其余老爷奶奶您随意。
这都是官老爷家的少爷小姐们,就说什么玩器没有吧,童金台家里的大妞,布老虎排起来她能做个小令。
人家就是不玩,眼小的天地间就剩下石头,破草根,走哪捡到哪儿。
在家里丫头婆子,亲娘看的死紧,爹爹们允许,那就是世上最好的亲爹。
老刀们靠着西厢房墙说闲话,手也不能闲着,都双手跟要饭的一样摊开举着。
孩子们跟亲爹好,一会往他们手心放一块泥,一会放根棍儿,安儿最爱他爹,他往他爹手里放鸡粑粑,不止一坨。
童金台刚要笑,他大妞举着一把草趴在他肩膀,认真的给他插了一脑袋,预备卖了自己老子。
二典家的倒是不捡,像大蛆般,从各位大爷叔叔面前,趴在地上曲来曲去……
崔二典不想看了,就用胳膊肘碰碰童金台:“我说,你丈母娘还那样?”
童金台万念俱灰的点点头,有些不想见人。
他夜里有点惊,不严重,到时辰就猛的坐起。
他丈母娘非说他丢了魂,每天人家是天不亮就进入女婿闺女屋,先是一脸慈爱的让女婿喝一碗符水,又一本正经的一手握着童金台的右手,另外一只手高举四面一转,确定一抓,慎重将一把虚无放进困乏乏童金台手里,接着三声暴喝:あ七^八中文ヤ~8~1~ <、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收来!归来!回来!!呔!呔!呔!!”
这个是要跺脚的,出主意的高氏说了,嗓门越大,气魄越大,功效越好。
喊完人家走了,俩崽子接着惊,那顿嚎。
张婉如就在炕上一阵笑。
童金台没有娘,就把丈母娘惯成了亲娘,回来啥也没干,他先从怀里给丈母娘来了个外藩金冠,还悄悄贴补了一把宝石。
从此,这世上一切人都在董氏眼里消失了,就剩个女婿亲生儿。
自己人骚扰自己人就算了,他老丈母娘爱屋及乌,只要抓住老刀就是一顿收。
这巷子没秘密,他们不对劲儿,那就是丢了魂儿,大深山里练兵谁知道魂魄丢到了哪儿?
陈大胜头回遇到,就握着自己收回来的拳头不敢动了,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丢了魂,反正老太太们说丢了,那就,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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