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儿子问自己,便不抬头的说:“阿娘向来坚韧。”
陈大胜点头:“那倒是,我『奶』那个脾『性』,死人堆儿都走了多少次了,爹啊?”
“恩?”
“你说,那位啥时候收手?”
佘青岭翻过一页书平淡道:“他那点地都收回来就好了,单是郑家在外就有四十五万亩,你说呢?”
陈大胜吸鼻子,从窗沿下来,趴回被窝,枕着胳膊说:“从前,在老军营,我有个老哥教过我一段老曲儿,我唱给您听呗?”
佘青岭握着书,让小太监扶端正他才说:“那你唱吧。”
陈大胜侧头低沉的唱了起来:“萧萧饥民路,非鬼非人行,幼子腹无草,妻女无完裙,掘草寻根茎,百里无一根,朝慕食无弃,有女换数汤羹,儿出烹肉吁……哀哉苦流民,嚎泣谁人听……”
他『吟』唱完半响,扭脸看着自己爹说:“前朝的词儿,我那老哥说,等皇爷得了天下就不会这样了……”
佘青岭把书握成团儿,半天才说:“难为我儿了,以后~再不会了。”
陈大胜点点头,有泪从眼角滴落。
几年来,多少饿殍惨祸都是通过斥候的手送到京里来的。
此事,老大人们知道,皇爷知道,他更知道。
可人命如纸,祸事一层层压了几屋子。
他心里存着大事儿,还得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得给上司笑脸,得给妻儿笑脸,得给那些恶心人笑脸。
到了如今,他陈大胜总算可以给一些人交待了。
佘青岭伸出手,盖在了儿子脸上:“过去了。”
“……恩,过去了。”
寒风呼啸,庆丰城老马场外,谢六好带着人接了老太太还有嫂子。
老太太下车他就开始埋怨:“阿『奶』,这都是什么地方,您有东西要交托只管给我就是!胡家又不是主犯,我也打过招呼了,还给她们添了个火盆儿……”
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可别罗嗦了……我认识几个人啊,我身边有几个认识的还喘气儿的啊?”
谢六好闭嘴,对小嫂子耸肩。
七茜儿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马场外一片萧瑟,雪粒子冻不住的泥泞路边,一只缎面的破绣鞋『露』着原本的绣『色』,谁还没有几家良心亲戚,人虽不多,可依旧有人烧了大杂木,三五成群聚拢取暖。
只要马场那大木门一开,就有人围过去想探听一下消息。
有人塞钱,却被出来的官兵拿鞭子驱赶开。
谢六好扶着老太太没走正门,却往一侧的东墙走,他带来的那队九思堂的小令,就一人揪了几个大包袱跟着。
老太太边走边说:“我瞧着,这也没几个人啊,单是咱泉后街就七户呢。”
谢六好也感叹:“『奶』,这就不错了,您去燕京那几个要案羁押的地方去看,哼,那叫个寒凉,又遇到这样的雪,那边成天往外揪尸首,连个接尸首的都没有。”
谢六好说的是揪这个字。
这是牢里的规矩,案犯没有判决之前进了牢狱,竖着进去从此便不走人门,死了拖到牢狱墙边一个洞里面推,外面揪出去丢了,若有亲人花钱买尸还算是个下场,可这回的事儿,是满门满门的倒霉,就谁来接呢?
老太太半天才说:“这会子,就甭跟旁人要良心了……”
谢六好点头,扶着她来到侧面一个临时敲出来的木门前,他解下刀鞘敲了几下。
那里面半天问了一句是谁。
谢六好解下腰上的牌儿,又看看七茜儿。这事儿很大,他的牌儿也不够进去的。
七茜儿从袖子里取出陈大胜的牌儿递给他,又一并塞入门上开的一个碗口大的洞里。
那里面人接了牌儿,很久才听到大串钥匙叮当碰撞。
随着哗啦啦几声响,这门才打开。
这一打开,好家伙!上千人在里面羁押着吃喝拉撒,这味儿也是可以的。
老太太不是没吃过苦,却没闻过这种生人堆积臭。
七茜儿把陈大胜让她预备的一个香包取出,递给老太太道:“阿『奶』,这个鼻子下面挡挡。”
老太太却摆下手,忍着呼吸道:“没事儿,一会子就好了……”
老马场院内,曾经绕墙的牲口棚子被打成隔间,隔间外面上了碗口粗的硬木以作牢房栅栏。
老太太这群人进来,便惊动无数,那些人把脑袋卡在栅栏中间,使劲的,贪婪的,渴望的看着来人从他们身边匆忙过去……
不是啊,也对,怎么会是!
有『妇』人依依呀呀的古怪声从各处传来,就不用打听,富贵人家的『奶』『奶』,这都关了七八天了,必是疯了的。
又不妨着,一只手忽从身边的牢笼里伸出,就一把抓住了七茜儿脚腕。
牢房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大笑:“娘们,小娘们……”
七茜儿是心里没防备,谢六好是手里都是东西。
他正要发脾气,就看到自己嫂子脚下一抬便轻松挣脱,脚落下便踩到了正要迅速缩回去那只手上,还用小靴子后面使劲碾了几圈儿。
嘶……看着疼,碎了吧。
牢房里一声惨叫,谢六好的刀喀拉出鞘,刀背对着那手腕就是一敲,瞬间那手就对折起来,里面人嗷的一声,仿佛是晕过去了。
带路的牢头也吓一跳,这可是官眷。
可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边已是处理好了。
如此他便笑着过来,抬脚将那只手踢回牢里道:“大意了,大意了,『奶』『奶』莫怪,这是个明年秋后咔嚓的,我们往日也不太搭理他,早就疯了!”
七茜儿拽了一下帽兜,没抬头的吩咐:“莫要罗嗦,带路!”
说完,把阿『奶』带离牢房一段距离,扶着继续往前走。
牢头看那两个女子腰身笔直,脚下沉稳竟丝毫不惧,就对谢六好举起大拇指小声夸奖:“好家伙,果然是亲卫巷的媳『妇』儿。”
谢六好心里得意,也不带出来问:“哦,你知道我们家?”
牢头接了他的包袱点头:“啊,獬豸老爷家谁不知道,满门的硬骨头!说出去谁人不知,谁人不佩服?这院子里的人能活命,也全靠您家。”
谢六好客气道:“可不敢这么说,是非曲直,善恶忠『奸』自有律法,怎么会靠我们家。”
牢头笑笑没吭气,自往前面带路去了。
马场牢边缘,一处避风的牢笼里关了胡家三十多位女眷,吃喝拉撒皆在一起,味儿是不好,可亏得密集,几日前还有人送了火盆,每天给一捆不厚的劈柴过来,大家轮流挤在一起取暖好歹没有死人。
徐老太太穿着一身夹袄,面目青肿的抱着自己的小孙女坐在角落绝望。
作孽收那五百贯的是她儿子胡远举,却连累了其余两房,她这脸却是老妯娌打的。
从早那一日知道真相起,她就谁也不恨,什么也不想的等死了。
那不认命怎么办?已经到了这里了。
正麻木间,忽有熟悉的人在远处喊她?
恍惚间,她儿媳『妇』机灵,就蹦起来拉扯她道:“老太太,老太太,是陈家老太太……”
说话间,陈老太太已经到了牢前,隔着牢门,恍如隔世般这两位老姐妹算是见面了。
胡家世交有多少未见,偏这个才认识不足十年的老邻居担着风险来了。
这可是通天的大案子啊。
七茜儿走到牢头面前,让他搜查包袱。
那头徐老太太却激动,隔着栅栏看着老太太诧异:“老,老姐姐哎!老姐姐你怎么来了?咋是你来了?”
老太太揭开帽兜上下打量她:“这,这可是造了孽了,如何就走到这一步。”
那般爱干净,爱收拾自己的徐老太太却顾不得这些,她将面前狼狈的白发一扒拉,膝行磕头,哀求着对那边的七茜儿喊:“四『奶』『奶』,四『奶』『奶』!我那不争气的我最了解,他进来那日已有死意,劳烦您带句话,千万带句话啊……
劳烦告诉我那孽畜!他已经连累的全家,如今他就是死!也等到朝廷判决下了,是千刀万剐是大卸八块,我们伏法!可他就是不能死在这里,他得伏法!您去说,好不好?好不好……”
牢中自缢视为不伏法,更罪加一等。
归家的马车上,老太太一路沉默不语,快到家的时候,老人家忽然对七茜儿说:“茜儿啊,以往是『奶』错了!往后你跟臭头往后教孩子,我,是不管了,你们远点着,别给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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