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尴尬的扭脸对江面咳嗽,自己窘迫的要死,旁人偏偏没看出来。
张永春笑说:“等少爷我成了角儿,就带着咱五福班去燕京唱那八十贯的寿酒!到那时,你们想啃猪头就猪头,想吃烧鸡给你们买整只的!”
真真好大的理想。
他说完周围一片喝彩之声,佘万霖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听到这种不现实的想法,便认真道:“你们~要去燕京?”
张永春表情一僵,拍着他肩膀哈哈道:“将来,我是说将来……”他说完,张嘴横撕馍馍,边嚼边道:“嘿,等我们班主年纪大了,唱不动了,我给他养老呢,到时候我当家,再把小宝儿捧成个大角儿,他在燕京早晚能火起来,到那时,哼!八十贯吗,不是个事儿!”
又一口馍馍。
佘万霖骨子里是个实在孩子,他动脑子的地方不在此地,更不会用在这些孩子身上 。
听他们想去燕京,便按照自己的经验认真问:“那,那节令开场八十八出,你们班子能支应几出?”
坏人!
几个少年齐齐吸气,也不嚼吧馍了,就脑袋后仰的看着佘万霖。
佘万霖不明情况,也呲牙后仰脑袋,怎么了这是?
咱小郡王不懂戏班规矩,可是他知道每次送到自己手里的那本册子上有什么戏,好比浴佛日,这戏文是固定的,便是《六祖讲经》《佛化金身》《光开宝座》那几出。
要是中元,单子上就是《魔王答佛》《地藏誓愿》……
新年是新年的,中秋是中秋的戏码,这是规矩,只要敢进京混饭吃的班子,最起码你手里得有八十八出节令戏打底,这可不是一二般的班子能端的饭碗子。
而五福班是个什么戏班,就是个混江岸饭的,你问他们会不会节令戏,会,最多一样一出,这就欺负人了。
谁家没个压箱底的传统戏目,何况各地戏种腔调也不一样,燕京人爱不爱看还另说,你就问人家会不会八十八出?
坏人!
偏偏小郡王无知无觉的也啃着馍馍继续道:“要是节令把握不好,就只能混混庆丰府了,庆丰府那边的戏班子还是好混的,三百八十八出双字小杂戏,你们会一百出,再有个好笛先生,就能赚赏钱了……”
三个少年张嘴冒凉气,这人太坏了!
杂戏就是《游园》《拜月》《扫松》这样的小戏,戏份功夫不长,可你得有挑大梁的名角,才能一个角儿撑一个台子,养活起一个戏班子人。
五福班倒是有角儿,就前面喝酒那个叫李得意的,他本来是别家班子里《断桥》唱小青的,唱不好,被排挤到了五福班,就成了角儿。
然而成了角儿大家也知道,他扮相还成,可会的杂戏来来去去就那二十几出,小宝儿都倒背如流了……
这个小伙计真坏,还说会一百出你就能去庆丰府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他们倒是想学,家里连个正经的教头都没有。
几个少年沉默不语,佘万霖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那可怎么好啊。
他左右看看,却看到一艘不大的官船开过来,便得了救援般喊:“看,官船!”
少年们一惊,纷纷跳起往底舱跑。
这一看就知道,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黑户呢。
黑户不必纳赋税。
也不多大功夫,那衙门里留大胡子的老爷,便挎着刀上了五福班的戏船。
班主陪着笑,亲抱着唯一一把椅子与带头的老爷坐,他甚至还用袖子蹭蹭那椅儿,然而老爷也没坐,就满面不高兴的问:“这船打哪儿来呀?”
班主小心翼翼低头回话:“不敢欺瞒老爷,咱们从意源郡码头那边过来的,原本那边有一出寿酒的……”
老爷闻言『色』变,抬手将他推到一边儿,对身后人就是一摆手道:“搜!”
班主大惊,赶紧从袖里取了一小锭银子,瞧着能有个二两的意思。
他哀求着递过去:“老爷老爷,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们下面拉屎屙『尿』,那味儿……”
“滚开!”
老爷抬手将他推到,这班主便倒退几步摔倒在地,那银子落在甲板上,却被老爷一脚踩住,低头对他冷哼道:“算你倒霉,咱们接上峰令,有恶逆犯事,更于意源郡码头一带逃窜,凡举燕京到金滇,尤其过意源郡码头的,那都得加倍盘查!小心着吧,一会子若是被爷等抓住~马脚,咱们就城里说话,有你们的老篱笆蹲的。”
也没过多久,一串人便被官兵从犄角旮旯里赶出来,齐齐站在甲板上给这几位老爷盘查。
祖籍在哪儿,哪儿来的?做什么的……一串问题砸下来,没问题的有问题了,有问题的吓的魂魄都要飞了。
佘万霖跟老臭排在最后,他们倒是不怕,只老臭说:“您甭『乱』动啊,这就是纯『乱』七八糟,不知道哪儿来的野人欺负人家戏班子讹钱呢。”
佘万霖撑着脖子看了一下:“讹钱?”
这不是官兵么?
老臭点点头:“啊,这地方跟您想的地方不一样,这不是挨着金滇么,这边自古就『乱』,现在,哼,在老谭家手里那就更『乱』了,山高皇帝远的,越金越黑呀。
您以为是找您的?哼,想的美呦,如今找您的绝不会是朝廷里的人,他们要抓九州域的却也没这个胆,其实~就仗着身份,欺负平民百姓呗,这可是往金滇的河道儿,哪跟哪儿啊……”
正说着,前面就传来哀哭之声,张永宝没有户籍被单独拎出来,他吓的要死,说话磕磕巴巴不清楚,便挨了两巴掌。
佘万霖立刻想上去拦着,却被老臭一把拉住了。
老臭问他:“您去干嘛?”
佘万霖:“他们……他们……”
张永春想护着张小宝,他出头,倒霉的就是他,被那老爷一脚踹翻,抬手举起鞭子就是一顿抽,鞭鞭见血。
那孩子身上疼,却硬气,就抱着自己小师弟闷哼。
大家想哭,想喊,却不敢出声。
佘万霖气的手抖,老臭无奈道:“以后这事儿越来越多,您能管多少件?又能救多少人?这里不是燕京,也不是庆丰府,他们不是老刀所的也不是禁卫所的,您得记住,人离乡贱,在这世间熬着,想活就得先挨几顿打。”
佘万霖咬咬嘴唇:“臭叔,不然你去把那叶儿给两个,咱赶紧走吧。”
老臭都给他气笑了:“啧,您这金子散出去才是大祸临头呢。”
佘万霖瞪他,老臭就对着他耳朵道:“爷呦,从此可甭看那些闲书了,这都学的是什么呀,这小辫子都被抓住了,你还敢给钱?啊?您有一个就有俩,看到横财这一船人谁也甭落好,这事儿就不是这么干的……”
他说完,用胳膊肘拐了佘万霖一下道:“看着,学着点。”
说完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便『露』出弥勒般的笑声喊到:“哎呀!哎呀呀!”惊恐的人群分开,老臭便扑了出去,他喊着:“别呀老爷,自己人,自己人……哎呀……”
没扑好,他便狼狈的摔在地上。
那老爷低头看他,看他里衣挂绸便哼笑道:“自己人?谁跟你自己人,你谁啊?知道爷是那个衙门的。”
老臭灵活坐起,表情巴结又谄媚的打了自己一巴掌道:“我打你个贱嘴,敢跟老爷自己人。”
说完他抬手举袖,就在官老爷的靴子上抹了几下道:“老爷,我跟您这鞋儿可是自己人呢。”
说话时,他眉『毛』如蝉虫一般滚动着,看上去喜感又逗人。
满船的官兵被他逗的不成,一阵哄笑后,这老爷哭笑不得抬脚踹他:“胡咧咧什么呢,莫不是个傻子?”
老臭灵活的躲了,抬手握住了那一锭二两银道:“不骗您,老爷这靴儿是上等羊皮制帮,南边下过水的老牛筋打底,制您这一双靴,得平家老号里十五年的大师傅动手,一般府城柜上才有,少说也得十五贯吧。”
那老爷一愣,抬脚看看自己的靴子冷哼:“呦,行家啊。”
“非也非也,不敢欺瞒老爷,小姓平,单名一个畴,家里是包金铜平家的,所以认识您这靴儿。”
他此话一出,一圈官兵都愣了,最后那老爷便笑道:“呦,姓平的,大~户啊!”
“哎呦,什么大户!”老臭一拍手,一锭二两他变成五个二两,变完他又挑眉道:“老爷,平家大了去了,天南地北,枝枝蔓蔓,有燕京的,五城亭的,左梁关也有姓平的,我家在平家不成的,您没看到么,连个大船都没有,出门靠蹭的……”
他说完,对佘万霖喊了句:“毅哥儿,遇到熟人了,赶紧把包袱里咱带着的那『药』样儿给几个爷爷拿点。”
佘万霖一愣,接着点点头跑到舱房,翻动包袱,找出红袖门给自己预备的几瓶应急『药』。
一来一去也不费多大功夫,等佘万霖跑回来把『药』给了老臭,老臭便把七八个细瓷装的『药』,连那银一起塞给那老爷:“也是巧,咱们是拿着『药』样去金滇铺面给各生『药』店掌柜过眼的。
哎,也是家里『药』行不长眼,琢磨出这般昂贵的东西,这『药』造价太高不好上柜,这才有了小的一行,来,老爷们辛辛苦苦常年在外,磕磕碰碰也是难免,有好东西,咱又有旧交情,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先孝敬您们才是。”
这是一个穿十五贯靴的官兵,他看不上老臭手里这十两银,倒是对这『药』有些兴趣。
如此,他颠『药』瓶冷笑道:“造价高?多高?莫不是蒙我们?”
老臭满面冤屈喊到:“哎呀,小的哪有这个胆儿,真成本高,百年老参不可能,上等十年参那肯定是有的,这样一瓶出库十贯,运到金滇里外翻腾,上柜少说三十贯打底,还不敢备太多货,太贵!”
他边说边左右看,看到小旦李得意脑袋上有根钗,便走过去一把揪了,抬手对着胳膊就是一下,那血哗就流出来。
周围有人惊叫,佘万霖也吓一跳,就看到老臭举起瓶子,咬了塞子对着江水吐出去,把拿『药』往胳膊上一倒,一堆『药』面上去不多大功夫,众人眼见着那血便不流了……
人在外混着,谁还没个三灾六难,银子到处都是,这好『药』可难寻。
带头的老爷表情越来越好,最后笑了起来,抬手不客气的收了银子还有那『药』,又问属下道:“下面还有人么?”
他属下说没有,这老爷就点点头,笑着对老臭说:“得了,今儿你们运道好,遇到哥几个了,不瞒你,咱们是金滇承宣布政使司门下行走……”
佘万霖眼神一肃,看看身边的河道,此处离金滇远着呢,他们的手也伸的够长的。
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空白草纸,这官老爷回头看看属下,又笑着去看老臭的袖子,老臭一咬牙,抬手『摸』出一锭五两,心肝震碎般的手抖递出去:“您好歹给咱留个睡通铺的钱儿。”
这老爷轻笑摇头,这才给用了印,最后拍拍老臭肩膀道:“往后机灵点,金滇跟外面的规矩可不一样。”
他说完带着几个属下下了戏船,上了他们官船。
等到他们开船,老臭就走过去大声道:“老爷万福,老爷好走!多谢老爷指点!”
那边心情好,就道:“好说。”
等他们走远,佘万霖这才脸上阴沉的问老臭:“那『药』不是对寒症还有腹疼的么?”
老臭对着远处卖力摆手,笑着从牙缝说:“啊,口子不大就是一把土也能堵上了。”
这话说完,他又从胳膊上一拽,竟揪下一块假皮放到目瞪口呆佘万霖的手里,还笑着说:“教爷儿一个乖,人在江湖不是前后看三眼,想活命~您要看十眼才是。”
他说完蹦到了栏杆之上,对着远处的官船大喊道:“老爷,小的也会唱曲儿,您若是让小的们船儿先走,小的就给你唱个美~的!”
那边哈哈大笑说好。
老臭一摆手,小戏们迅速下了底舱开始『操』橹行船,路过那官船当口,老臭就抱着桅杆撕心裂肺唱到:
“寒风起!雪花落!收账归家就瞧见了人啊,我那媳『妇』儿是疼的不行行,一抱上去!那是~白个咚咚,喧个腾腾,香个莹莹,嫩个臻臻,半年不见想的不行,那是~深个咚咚,湿个哒哒,甜个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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