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滚滚,骤雨渐急。
隔着雨帘,司南笑吟吟看向阶上的郎君,“我原是不想进的,若你求我,我便考虑考虑。”
唐玄微抿着唇,露出一丝无奈。
他撑开龙骨伞,步下石阶,将伞移到司南头上,缓声道:“进去罢。”
司南是经不住劝的,晕晕乎乎的就跟着人家走了,差点丢了弟弟。
幸亏二郎坚强,自己从车斗里跳出来。
亲从官们抬着三轮,放到庙门口。车里放着米面瓜果,官家见不得糟蹋东西,他们是知道的。
庙内布置简单,迎门的便是一尊泥像,用三彩颜料涂着,面貌温婉,栩栩如生,不似民间手艺。
泥像后面挂着一排经幡,将这间小庙隔成了前后两间。
经幡被风吹起,隐隐露出后面的人影。
是位微胖的中年人,头发略显花白,面色倒是红润,带着温和的笑。
司南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
只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朝着泥像行了个大礼,“雨天行路,多有叨扰,望娘娘见谅。”
赵祯挑了挑眉,眼中露出几分喜气。
生母被敬重,这让他不由对司南多出几分好感。
“玄儿,还不将人请进来。”
“是。”唐玄冲司南做了个请的手势。
经幡两侧站着十余名高大的亲从官,身上穿着便服,腰间跨着宝刀,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朝司南看过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不能丢了面不是?
司南扬起脸,冲众人露出一个坦荡的笑。
亲从官们打了个愣,不约而同地想着:不愧能和指挥使大人做朋友……是个人物。
既然赵祯没有表明身份,司南也就装作不知道,恭恭敬敬行了礼,便立在一旁不再多说。
二郎也长脸得很,虽小小年纪,在陌生场合却毫不露怯,也不闹腾,唯一出格些的就是总忍不住朝亲从官们腰间瞅。
他喜欢他们的刀。
赵祯瞧见了,笑呵呵道:“老二,带娃娃出去玩会儿,我跟后生说说话。”
“是。”林振应了声,不甚熟练地抓着二郎的手,把他带去外间。
二郎丝毫没被他的面瘫脸吓到,反而伸出小手,悄悄摸了摸他的刀柄。
赵祯乐呵呵地笑出声。
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这样活泼讨喜的小娃娃。
他看了眼门口停放的三轮车,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拉着司南唠起了家常,诸如生意可还好做,米面价格有无虚涨,食盐可还够吃。
虽是家常,却处处彰显了一位君王对天下百姓的关心。
司南不仅说了自己的摊子,还把整条街的情况挑着好玩的说了说。他嘴甜,长得又讨喜,时不时逗个闷子,惹得赵祯连连开怀大笑。
不仅亲从官,就连唐玄都暗自惊奇。
他没想到司南面对一国之君能这般谈笑风声。要知道,就连某些进京奏对的官员都不像他这般轻松自如。
要说司南没猜出官家的身份,唐玄是不信的,毕竟,这位小郎君是那般聪明通透。
赵祯瞧着司南言语幽默、思维敏捷,且不时说出独道的见解,不由起了爱才之心,“我见后生年纪不大,也是读过书的,可有想过科考入仕?”
啧,这问题有点尖锐,总不能说他瞧不上体制内的工作,只想撸猫卖火锅找个汉子闲鱼躺吧?
司南正了正神色,诚恳道:“家父当年曾在书院求学,中过秀才,后来家中遇到变故,弃文从商。”
“小子曾问他是否觉得可惜,家父言道,希文先生有诗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家父将此诗化用,训诫小子,无论在朝为官,还是做一介商贾,只要真正存着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之宏愿,就一定能实现自身的价值。”
——这话不是司旭说的,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从十岁到二十岁,他一直在为了家人的期待、为了世俗的眼光压抑自己,读不喜欢的专业,找看似体面的工作,不敢谈恋爱,担心暴露性向。
如今穿越到这个平行世界,司南权当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让他随心所欲地活,只为自己活。
“自身的价值……”赵祯细细咀嚼着这个新奇的说法,不觉动容,“一价商贾都有此见识,不知强过多少尸位素餐之官员。”
司南一笑,“先生言重了。”
唐玄轻咳一声,视线瞄向三轮车。
司南聪明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小子真是幸运,若非有这辆小三轮,今日就要浇在路上了。”
赵祯笑眯眯地看着俩人,“玄儿对这位小友倒是用心。”
司南眨眨眼,“真的吗?小子原本以为他日日顶着这张冰块脸是不喜欢小子呢!”
赵祯哈哈一笑,“他呀,从小就是冰块脸。从前十三和滔滔在宫、在家里时,最爱逗他。”
司南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口误,只跟着傻笑。
唐玄绷着脸,淡淡道:“说三轮车。”
“原来叫‘三轮’吗?我觉得‘小飞车’更适宜。”赵祯笑眯眯道。
司南执手,“谢先生赐名,从此它就改名叫‘小飞车’了,回去小子就把这名字刻在车上。”
赵祯拿手点点他,“你倒是会顺竿爬。”
司南继续傻笑。
什么人可以开玩笑,什么时候不能耍贫嘴,他从小就知道。
不用赵祯问,他就主动要来纸张,把小三轮的构造详细地画了出来。
他读的那所师范院校书法、绘图、简笔画是必修专业,司南当初为了拿国奖,学得可认真了。
他一边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小子着人做的时候,曾想过能不能加个链条,用前轮带着后轮走,只是尝试了许久都没成功。”
“若真能做出来,这车子用途就大了,可以载人,也能拉货。还能做成两轮的,只需一人驾驭就能代替马匹……”
赵祯神色不由变得凝重。
自从失了十六州,大宋便少了水草丰貌的长河谷地,马匹养不好,只能向关外买,不仅年年花去大量银钱,还时时受制于人。
若此物真能做出来,就算代替不了战马行军,至少可以运送粮草、传递信件,方便百姓。
唐玄瞅着图纸,道:“你说的链条,是否选材不合适?”
“对,我试过竹板和木条,都不行,容易断,浸了水还会变形。得是结实的,经得住磨擦,还不能变形,需要和齿轮严丝合缝地扣住。”
“用铁。”唐玄道。
司南苦脸,“且不说能不能买得起,单说这么精巧的东西,全汴京有几个匠人能做?”
唐玄看向赵祯,用得起铁,又请得起能工巧匠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赵祯问:“这车子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小子儿时在大相国寺玩耍,听一位云游僧人说的。”这是司南一早就想好的说辞。
“可否将此图纸让于我?”
“当然可以。”司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先生若看得上就拿去。”
赵祯讶异,“这东西要是做出来能卖不少钱,怎么也比你在街上摆摊强,真舍得给我?”
司南笑笑,“小子志不在此,先生不必试探。这东西在小子手里就是废纸一张,给了先生才能造福万民。”
赵祯缓缓道:“你想要的不是一己私利,而是造福万民?”
司南一怔。
如果回答“是”,会不会脸皮太厚?说实话,刚才他没多想,就是下意识的反应。
赵祯看着他,眼中漫上深意。
这样一个小少年,当真出自商贾之家?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心性?
被这么盯着,司南有点胆颤,悄悄戳了戳唐玄。
唐玄替他说了句好话:“司郎君的母亲是狄将军的同门师妹,月前辈。”
“哦,怪不得。”赵祯恍然。
他还记得那位驰马仗剑的奇女子,一晃许多年过去,原来已经嫁人生子了。
“你母亲可还好?”赵祯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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