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
祁无渊捻着刚从顾清越肩膀上拿下的半截线头, 保持了静止的动作许久,神『色』莫名,眸中却是沉沉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 他抬眸缓缓朝隔壁那道墙看去。穿过那道墙, 他能够清晰地看到, 顾清越的行为与平时一般无二,与他相处时,他依旧是那个张扬跋扈的十方城顾五爷,没有任何异样。
可即便如此,自己心爱之人有任何变化……他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的。在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起疑,可那种违和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若是没有获得封玉衍的记忆, 他或许不会起疑,可现在的他,早已获得了封玉衍的记忆, 顾清越身上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会成为他眼中越发清晰的蛛丝马迹。
半晌, 祁无渊垂眸, 掩去其中的神『色』, 又冷静地在脑中唤了一个名字。
“封玉衍。”
一切就像是在无形中打开了某个开关。
很快,那一头有了反应。
“我在。”
正是封玉衍的声音。
“告诉他……尽力控制住主世界, 我要去寻找清越的下落,还有……”祁无渊顿了顿, 眸『色』越深,“我们会尽快结合。”
*
另一头,封玉衍听到祁无渊的话, 还没来得及思考最后那句,就注意到了一个词。
“清越的下落?”
“嗯。”祁无渊的声音有些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或许来不及了。所以我们要尽快结合。”
一瞬间,封玉衍清楚地知道了祁无渊的未尽之语。
他沉默地对上祁无渊的视线,一时无言。
那个“他”,自然是现在依旧维持着各个小世界运行的数据封玉衍。
两人对此全都心知肚明。
而祁无渊也在借此向他表明,他知道了他的使命,也表达了他的态度。
就在前不久,祁无渊对他说的话仍旧是,封玉衍是封玉衍,而祁无渊也是祁无渊,两人经历的人生不同,自然是不同的个体。但现在,祁无渊说出这番话来,便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思及此,封玉衍微微抿唇。
与其他分.身一样,他被投入了小世界中,他生在修真界那个世界,在凡间活了十几年,却在某一日骤然觉醒,数不清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填塞他的大脑。无数的记忆犹如电影一般一帧帧闪过,而唯一鲜明的形象,便是一个眉眼嚣张跋扈,相貌却极其出『色』的少年,唯一强烈的情绪,就是对那少年的感情——保护他,爱护他。
他在那些记忆中清晰地目睹了他在中枢控制下的挣扎,目睹了他在各个小世界中反抗,也切身体验了自己如何在观察他的过程中一步步沦陷。
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忆,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念头,找到他。
就像是早已刻在身体内的本能,找到他成为了他这一生的意义所在,所以他从人间前往修真界,从修真界进入其他世界,想要寻到这个如此鲜活的少年,而他也终于如愿在修真界见到了那人。
在与那少年的相处中,他却并没有与那少年过于亲近,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藏了一点私心,带他进入了封玉衍的记忆中,让他看到了少年的他与少年的封玉衍相处时的情景,那是一种……既存了些许期待,又暗含了紧张与不知名忐忑的心情,既期待他能想起什么,又紧张于他想起什么。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过于亲近,他因为本能地,他知道自己的另一个使命。
作为承载了封玉衍记忆,最接近封玉衍本人的分.身,他需要将其他所有分.身结合。
祁无渊、傅寻、玄真、谢临,残留着封玉衍本能与执念的另外五人,还有散落在各个小世界中,不曾与顾清越有所交集的微弱分.身,将他们全都融合。
这意味着彻底抹除他们的记忆,抹除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只作为能量融合进主体。
这是当初封玉衍分化出自己这个分.身时,对自己设置的使命。
他从进入主世界后感知到了那些主分.身的存在,却一直没有对其他分.身出手,更没有强行将他们融合,那是因为……
他能感受到,当初的封玉衍做出这决定时,便始终笃定,即便他的分.身成为独立的个体,依旧会同意融合。
那是他的自信,自我信任与笃定。
像是隔了无尽的时空,他将一切都直白坦『荡』地摆在他们那些分.身面前,由他们进行选择。
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分.身会做下他希望他们做出的选择,也是他们希望自己做出的选择。
就如他了解自己一般,他也了解自己的诸多分.身。
前不久,主分.身祁无渊找了宁苒了解上一世的情况,而另一个主分.身玄真则直接进入主世界的中心,亲自见了留在中心的数据封玉衍。
封玉衍微微拧眉,抬眸看向某个方向。
那里,与祁无渊一样,玄真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
越城某处。
位于许家卧室的玄真缓缓睁开眼,缓慢拨动腕间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是其他几人不尽相同的反应。
他告知几人唯有他们融合并成为中枢才能护下清越时,鬼王青离与黑暗神艾希斯保持沉默,吸血亲王泽维尔则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说法饶有兴致。
人鱼兰登直接切断了他的联络。
而最后的陆凛……
玄真微微垂眸,温和的视线落在了手指间那串莹润的佛珠上。
执念……难消。
此五人皆是如此。
*
主世界某处。
陆凛面无表情地听着脑中玄真平缓温和的声音,眸中却已掀起汹涌狠戾,几乎能将人彻底毁灭、撕裂的暗芒。
半晌,他冷笑一声。
“凭什么?”
平静无波的一句话,却令玄真的声音霎时一顿。
早已化身真佛,渡化苍生的玄真大师此刻说不出任何话来。
陆凛眸中的暗芒渐渐变得危险而粘.稠,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阴鸷而扭曲,唇角微微勾起,扬起一个满是讥讽与孤注一掷的角度,追求千年却始终不可得的执念在这一刻已然发酵,发酵为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刻骨的执拗。
“你说只有各个分.身重新合成封玉衍,才有可能救下他,救下所有小世界的生灵,你觉得我会相信?”
“即便我相信,你觉得我会高尚到杀死自己,放手成全另一个人,放任一个他全心相信与喜爱的人与他相处?”
“你愿意做圣人,以救世的名义抹杀自我的存在以求保全他人『性』命,却强求他人同你一样做圣人,玄真大师,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一不知我执念,二不察我痛苦,却妄自说出这种话来,你以为我能被你感化成为真佛,又怎知……”
陆凛声音一顿,下一秒猛地抬眸,眸『色』锐利如刀,破开重重万象,与玄真的目光相接。霎时间,陆凛眸中掀起一阵血『色』波涛,带着如同深渊一般的浓烈绝望与恶意,嘶吼着朝玄真扑去。
“我身处无间地狱,早已成魔!”
“若是得不到他,便是让所有小世界与我一同陪葬又有何妨?!”
空气中骤然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将一切都打成碎片,唯一留下的残像,便是陆凛凶狠阴戾的红『色』双眸。
那是早已入魔的执念。
光影缓缓消失,不留半分痕迹。
另一侧,玄真缓缓闭上眼,停顿许久的手指,再度缓缓拨动起手腕间的佛珠。
*
修真界,崇青台。
整个修真界海拔最高的山上,千年的积雪不曾融化,在峰顶盖下一片纯白,最顶端,一座巍峨高台却耸然而立,直达云霄,纵览整个修真界的无上风光。
山下的皑皑白雪中,一年轻男修正裹着厚重的大氅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往山顶攀爬,他的身侧,则是一个同样披着狐裘的貌美女修,两人虽是修士,但在这山间却使不出半点灵力,只能作寻常凡人打扮,一点一点步行上山。
年轻男修眉头紧拧,口中说道:“一个月前,修真界便出现了魔修攻击正道门派的事情,还有多个小型宗门被灭门,但查不出任何魔修的痕迹,几大宗门都派了人前去查探,还另寻了人前来这里寻求尊上指点。”说到这里,年轻男修抬头看向远处高耸的崇青台,脸上『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来,“修真界这般『乱』象,尊上竟没有半点指示吗?”
他又转过头看那貌美女修:“你和绛衣仙子她们一同侍奉尊上,可有听闻尊上说过什么?”
貌美女修听到这话,原本还在往上行走的脚步微顿,摇摇头:“不曾。”
脸上却闪过一丝窘迫和难堪。
天下皆知她与另外十多个女修一同侍奉尊上,是尊上的侍妾,唯独她们自己清楚真.相到底如何。
千年前,谁也不曾预料到,一个五灵根的落魄外门弟子竟会在日后成长为令整个修真界惊惧的强大修士,甚至成为凌驾于整个修真界之上的存在,被整个修真界尊称为“尊上”。
修真界本就弱肉强食,那名为陆凛的五灵根外门弟子初进宗时,因为得罪一位宗门金丹长老仅存的血脉子侄,在一次历练中被他蓄意设计跌落断崖。陆凛本应死亡,可谁也没想到,几十年后,陆凛便已筑基,而在筑基后,他再度找上外出历练的宗门长老自知,一招便将其击杀。
金丹长老惊怒异常,派了弟子前去击杀陆凛。
为了照拂宗门长老的颜面,宗门同样对陆凛发下了诛杀令。三大宗门向来同气连枝,其他两大宗门也卖了本宗门一个面子,同样发出了诛杀令。然而三大宗门派出的所有追杀那外门弟子之人,一个个传回的消息竟全都是被陆凛所反杀。
此事一出,陆凛便成了三大宗门共同的仇人,三大宗门对那他的诛杀令变成了最高等级的金令。
而随着三大宗门筑基期乃至金丹期弟子的不断陨落,修真界也震惊地发现,陆凛的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更甚者,三大宗门派出的几乎所有弟子,从筑基期到金丹期,全都成了他的磨刀石,反而助他提升了实力。
但梁子已经结下,与其放过他留待他日后的报复,不如在他尚未成长起来时便将此人击杀。
之后几十年,是几乎整个大陆对陆凛的击杀。
但陆凛似是极受天道所眷顾,哪怕被多方追杀,他也总能在最危险的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更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秘境中获得绝佳传承,实力不断提升。
但也有消息称,陆凛紫府内便有一位陨落大能前辈的元神,陆凛实力不断提升,便是得益于那位大能的指导。曾有修习魂术的修士尝试与陆凛紫府中的大能元神沟通,以天下大义的名义劝说那位大能离开陆凛,却被陆凛当场攻击了元神,魂体被扔进魔修的炼魂幡不得解脱。
后来不知怎么地,这消息越传越广,不断有修士打那陨落大能的主意,但所有这些修士下场都极惨。
百年后,落雁谷一役,三大宗门五个化神期修士围攻他陆凛一人,最终却落得全部陨落的下场,其中一人更是因为企图攻击陆凛紫府而被他以血腥残忍的手段诛杀。那之后,陆凛回到三大宗门,再度以强硬的手段将三大宗门尽数镇压,『逼』得三大宗门老祖宗不得不出山与他打斗。那一战石破天惊,结局却令整个修真界震动——三大宗门的老祖宗在陆凛的手下相继败北。
自此,陆凛成为了整个大陆实力最为强大的存在,妖界、魔界、修真界,三界在他摧枯拉朽的法力下都不得不俯首称臣。
除了以上这些传奇之外,世人对于陆凛津津乐道的内容,还包括他的诸多桃『色』绯闻,传说他在弱小的时候便遇到了绛衣仙子与伏虎城千金,后.进入妖界,又得妖族大能对他情有独钟,修真界更有三大宗门的天才女修对他芳心暗许,陆凛来者不拒,将她们都收了下来。
在陆凛前往极地之巅,建成崇青台前,那十几个红颜知己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作为他的臂膀,为他收复了诸多势力。
貌美女修眸光微闪。
世人都道她们是他的红颜知己,却根本不知道她们被迫与他同处一室时近乎窒息的恐惧与害怕。
那人明明并不喜欢她们,却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每次都命她们侍寝。
而这侍寝,却仅仅是与他同处一室。
每一次,她们都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冷汗涔.涔地等着天亮,不敢去觑那人冷峻的眉眼,祈祷着这种折磨能够过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身上压抑疯狂的气息越发深重,像是积压许久,终会在某一刻彻底爆发。
她曾经尝试着抬眼去偷眼瞧帷幔下那人的脸『色』,看到的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
如今回想起来,她依旧分不清那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正看到了那一幕。
年轻俊美的真人抿唇坐在床沿,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全身紧绷,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在与人赌气,赌他什么时候能够来看自己。
但眸中却不断涌动着赌约失败后浓重的疯狂与绝望。
后来有一天,什么都变了。
那人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双目通红疯狂地四处寻找。
她看到他状似癫狂,口中不断嘶喊着“师尊”,从愤怒扭曲,到阴鸷仇恨,再到疯狂执拗,最后只能从沙哑的嗓子里发出妥协乞求的声音,卑微而脆弱地乞求口中的“师尊”能够回来。
他在疯狂状态下时,她们所有人都几乎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她也受了重伤,神智『迷』糊间只听到那人口中喃喃
“你命我收复手下,告诉我我会有诸多好友,可我将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只剩下你一个。”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可在她以为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他又将她们全都救了回来。
她看到他双眼满是血『色』,眸中神采早已不在,全是麻木与漠然。
“既是你让我成为正道魁首,维护世间稳定,我便如你所愿,一千年,我只等你一千年,一千年后若仍等不到你——”说到这里,那人眸中的血『色』骤然变得更为浓稠,“我便灭了这世间!”
那之后,极地之巅,崇青台立。
那人遣散了所有人,自己一人于极地之巅的茫茫白雪之上,守着一具肉.身,一具由他用尽百年,寻了天材地宝方才做出的肉.身。
收回思绪,貌美女修重新抬头,朝那高耸入云的崇青台望去,心下一时不知是什么情绪。
前不久,尊上就从极地之巅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蓦地,远处忽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威压,那貌美女修面『色』一变,她旁边的男修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胆寒的威压,面『露』惊惧。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貌美女修苍白着脸:“那是……尊上回来了!”
消失了许久的尊上,回来了!
*
崇青台上。
一个身影自虚空中缓步踏出,面『色』冷凝地走下阶梯,走向整个恢弘大厅的正中。
那里是一张寒玉床,上面躺着一具肉.身。
他守了将近一千年的肉.身。
陆凛上前,修长的手指撩.开寒玉床.上的帷幔,视线微垂,落在那具由他耗费百年,一手雕琢而成的脸上。
与顾清越一模一样的脸。
法力微动,陆凛手指一点,点在那具肉.身身上,很快,那具肉.身缓缓睁开了眼,只是面目呆愣,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宛如一个木偶。
陆凛眸中的血红『色』却再次翻滚而起,几乎将眼前之人尽数吞噬。
他伸出手,缓缓抚上那具肉.身的脸,脸庞靠近,声音轻柔却带着危险的语调缓缓说道:“玄真说我须得被抹除记忆,成为能量,与其他封玉衍的分.身融合,代替你成为中枢,成为能量池,才有可能救下你,让你自在地活下去,你说……”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具肉.身的眼角,指尖用力,几乎在那处捏出一道红印,声音却越发轻柔,“我该不该同意?”
那具肉.身只是呆呆傻傻地眨了眨眼,没有任何反应。
“但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陆凛血红『色』的双眸微闪,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个笑容来。
“那便是让他们自愿抹除记忆,将你从那具身体里转到这具身体,若是要死,你也须得跟我在一起。”
“师尊,你说……这样好不好?”
倏地,那具肉.身忽然张口,口中吐出一个名字来。
陆凛面『色』蓦地一变,眸中的血红『色』也霎时凝结,他猛地抬手,掐住那具肉.身的脖子,双目通红,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那具肉.身依旧呆呆傻傻,脖子被掐,脸『色』通红,却依旧从口中吐出那三个字——
“祁、无、渊。”
“无、渊。”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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