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云琅的时候,是察觉到了云琅臂间的力道的。
仍被什么横亘着的东西牢牢隔着,却又能察觉到的,挣扎又微弱的力道。
云琅不止扯住了他的袖子,更……主动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臂。
萧朔阖了下眼,不去叫自己想这些,冷声道:“是他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
萧朔:“……”
萧朔被看得越发恼火,几乎便要发作,云琅已及时探出脑袋:“是是,我自己愿意的。”
老主簿接了个台阶,忙不迭点头:“是是,云公子自己愿意的。”
云琅帮他说了句话,自认仁至义尽,在榻上躺得溜扁,高高兴兴看着萧朔。
“……”萧朔死死压着火气,不顺手掐死云琅,吩咐老主簿:“去……熬些参汤,要温,二十年份,薄切三片煎成一盅。”
老主簿不敢触霉头,飞快应了,下去吩咐。
萧朔转回来,不理云琅撩闲,垂眸看着他心口陈旧伤势。
是处明显到全然不容忽略的刀疤。
隔了这么久,面上无疑早已痊愈了。狰狞刀痕盘踞在心口,几乎不消细想,也能想出当时的惨烈局势。
“你这伤。”萧朔静了一阵,又道,“自己挣裂过几次?”
云琅就不想被他盘问这些,偏偏想着那时书房里的萧朔,一时心软,已到了这一步,只得含糊道:“不记得了,有三四次……”
萧朔坐在榻边,拿过浸了热水的布巾,拧得半干,替他细细拭过旧创。
云琅被他静得心虚,迟疑了下:“五……五六次?”
萧朔不理他,取过药油,在掌心涂了些,焐了焐。
云琅斟酌:“七八|九次……”
他那时被关在宫里,不准出去,又心焦萧朔那边到底情形如何,一有机会便豁出命往外跑。
从榻上挣起来已不易,连躲带闯,被按住了再死命的挣,伤便干脆不曾收过口。
在宫中养了月余,也数不清挣开多少次了。
云琅不惧萧朔身上戾气杀意,这会儿见他静默不语,气息敛得分毫不露,反而不很放心:“小王爷?”
萧朔抬手,覆在他心口,慢慢推开。
掌心温温热意烙下来,云琅措手不及,闷哼一声,仓促忍住。
“别忍着。”萧朔道,“疼便出声。”
云琅不很乐意:“那多丢人。”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那时候不也是?”云琅忽然想起来,“咱们两个偷跑出去看除夕焰火,叫太傅捉了,打你的板子,你也忍着一声都没吭……”
“……”萧朔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般理直气壮:“是你生拉硬拽,点了我的迷走穴,将我偷着扛出去看的焰火。”
云琅讷讷:“是吗?”
萧朔不与他计较,阖了下眼,继续专心推揉药油。
云琅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太傅审你,你却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是你拖我出去的。”
“翌日便是三军殿前演武。”
萧朔看他:“我不替你挨了,堂堂云麾将军被打二十下屁股,蹲在马上受阅?”
云琅张了下嘴,一时忍不住细想了想,没撑住,吸着凉气笑了一声。
萧朔静看了他一阵,手下缓了几分,顺着骨隙肌理,缓缓推开云琅郁结气血。
“虔国公的事,那时候没同你说完。”
云琅见他神色隐隐有所缓和,挑了件正事,缓声道:“好歹是你外祖父,若有机会,你设法同国公缓和了罢。”
萧朔那时急着诊脉,不曾细想,此时才细听云琅说的什么:“不必。”
“萧朔。”云琅耐心劝,“琰王府如今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孤立――”
“此事无从缓和。”萧朔道,“并非我不想,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
云琅停住话头,无声沉吟。
萧朔不想同他多说这个,拿过热布巾拭去药油,又换了一种倒在掌心。
“虔国公。”云琅道,“是要我性命吗?”
萧朔倏然抬眸,牢牢盯着他。
“没说完,别着急。”云琅按着萧朔,不叫他发作,“老国公嘴硬心软,说是要我赔命,我真边吐血去抱着他的腿哭,他也不舍得下手……”
“……”萧朔冷冷道:“你会去?”
“不会。”云琅实在想不下去,扶着额头,“太丢人了。”
“既然知道,便不必想这些。”
萧朔收回视线:“我在朝中,也并非如你所想,孤立无援到那个地步。”
“你有人脉?”云琅微愕,“哪一家?如何走动的?”
“不必多问。”萧朔将他按回去,“你如今只管祛病养伤,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动一动,自然不会只烧铺子――”
云琅猜着了:“刑部?”
萧朔手臂微顿,背过身去,拿过布巾拭了掌上药油。
云琅看着他,半晌胸口无声一热,侧过头在枕上埋了埋。
“我那时……”云琅咳了一声,压压笑意,“若不是福至心灵,感而有孕,是不是还会出别的事?”
“铡刀被做了手脚,落不下去。”
萧朔道:“铡刀不落,必有冤情。刑部虽已被架空多年,却仍有一桩旧权――”
“凡刑案复审,一律先交归刑部,再批大理寺御史台。”
云琅轻声问:“刑部天牢,是你的人?”
萧朔静了一刻,并未否认,不冷不热望他一眼:“可惜我人在府上,喜得贵子。”
云琅绷不住,笑得呛了口风,撑着身子咳得险些岔了气。
“刑部如今也已被架空大半,并无实权,除了设法把我淘换出来,剩下的只怕不很够用。”
云琅撑着翻了个身,避了避风,边咳边笑:“你――你还是理一理朝堂,来日你我盘一盘……”
他话未说完,眼尾被指腹轻轻一按,不自觉怔了下。
“毛病太多。”萧朔看着他,眸色不明,“想哭便哭,也嫌丢人?”
云琅屏息静了下,垂眸笑笑,敢作敢当:“是。”
萧朔难得的并未动怒,伸手替云琅掩上衣襟,站起身。
老主簿恰好捧着参汤进来,见萧朔像是要出门,愣了下:“王爷,您去哪?”
“我在,他歇不舒服。”
萧朔拿过披风:“刚推过气血,静卧两个时辰,我再过来。”
老主簿一时几乎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进退维谷,迟疑着想要找条地缝,萧朔已径自出了门。
老主簿追悔莫及,捧着参汤,看向榻上云琅:“云公子――”
“嘘。”云琅虚虚比划了下,侧耳细听一阵,朝窗外打了个手势。
老主簿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目光一亮:“是是。”
王爷听墙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主簿放了心,乐颠颠把参汤分出一碗,给云琅端过去。
云琅没急着喝,掀开坐垫,取出了《教子经》。
老主簿:“……”
刀疤把书送进来时,老主簿虽然诧异,细想之下,揣摩着云琅大抵是要假戏真做、将怀胎之事演得更逼真一些。
……
却不曾想,云琅竟真是买来看的。
老主簿隐约生出些不祥预感,放下参汤,悄声道:“云公子,您看这个……”
“他如今性情不定,敏感多思。”
云琅摆了摆手,悄声:“我看看要怎么办。”
“……”老主簿眼睁睁看着云琅翻到了“幼学之年?小儿教养心得”一页,眼前黑了黑,勉强站稳:“您……从这上面找吗?”
“还有几本,我回头再看。”
云琅借着油灯,屈指算了算:“《礼记》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这幼学之年就是十岁罢?”
老主簿年纪大了,头晕目眩,往窗外看了看。
云琅凝神细看了几页,心中大抵有了成数,将书合上,塞回枕头底下。
书上讲,此时小儿方离父母、始学文,探知世事,初生自立之心。
正是心性敏感,别扭要强的时候。
此时若教养,可设法托其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小事,做成之后,多加褒扬。
云琅藏好书,四下里找了一圈。
他的气血已尽数推过了,如今胸口既不闷也不疼,连日作祟的旧伤也被药油烘得隐隐发热,不复往日蛰痛难熬。
屋内被收拾得细致尽心,暖榻舒适,靠垫柔软,案上灯烛都既不暗也不晃眼。
甜汤在红泥小炉上煨着,点心搁在桌上,十八种馅,甜咸都有。
云琅:“……”
办法虽好,萧朔竟没给他留什么施展的余地。
“云公子。”老主簿实在觉得不妥,按着胸口,颤巍巍劝他,“三思……”
云琅正在三思,沉吟着点点头,恰巧看见榻边参汤,心念一动。
……
萧朔着了披风,不叫玄铁卫跟随,走到书房窗下。
窗内安稳,灯烛暖融。云琅靠在榻上,隔着窗户,隐约能看见个影子。
活着的,碰上也不会消散的影子。
萧朔站了一阵,胸口起伏渐缓。低了头,看着手臂被云琅扯住的地方,凌厉肩背慢慢放松,伸手轻碰了下。
屋内,云琅好好的在榻上,同主簿说话。
不是梦,也不是什么荒唐妄念。
折腾大半日,天已渐晚。冬日风寒,萧朔立在残阳暮色里。
他阖眸站了良久,重新抬头看着书房安稳烛火,从无边暗沉血色里挣脱出来。
萧朔垂眸,自己试着缓了缓神色。
他早已忘了该如何和缓,试了几次,依然不得其法。烦躁又涌上来,索性作罢,走到窗前。
云琅正同老主簿说话:“这参汤真好,不浓不淡,颜色鲜亮。”
老主簿:“是。”
“二十年这个年份,选得也好。”
云琅:“再久些,我受不住,虚不受补。再短些,却又没有效用了。”
老主簿:“是。”
“薄切三片,也很妥当。”
云琅:“切多了,药力空耗。切厚了,又不能将药力彻底逼出。”
老主簿:“……是。”
窗内人影动了动,坐起来,靠在窗前。
萧朔静立一阵,眸色渐缓,靠在窗下。
“只是。”云琅道,“太烫了。”
老主簿:“是……”
云琅终于找到了萧朔力所能及的小事,字正腔圆,谈吐清晰:“我能请琰王回来,帮我吹一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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