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无声绷紧,闭上眼睛。
“没想通这些时,你抱愧的是当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萧朔替云琅推拿肩颈穴位,他怕云琅疼的太厉害,将人圈在怀里一并担着,几乎是贴着云琅耳畔,轻声道:“想通后,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负耽搁了我这些年。”
云琅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处更疼,伏在他肩头,在冷汗里苍白笑了笑:“小王爷,你不如先将我敲晕过去,你我都省些力气……”
“积年累月沉下的旧疾。”萧朔缓声道,“要治,就要先发散出来。”
云琅讳疾忌医,闷着头扎进他臂间:“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萧朔低下头,静看了一阵致力于在自己怀里挖个坑钻进去的云少将军,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将人护住:“我在。”
萧朔护着他,在背上慢慢拍抚,耐心等着云琅肩背隐约松缓下来:“你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醉仙楼那间雅室叫松阴居。”
“现在知道了。”云琅就是因为这个开的窍,低声嘟囔,“太傅叫开封尹给我背了,前人的词,叫《殿前欢》。”
云琅嗓子有些哑,静了一阵,慢慢给他背:“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去赁……云在松阴。”
萧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压推揉穴位,将云琅愈向怀里揽了。
云琅少时嫌诗词小曲有些矫情,从来只挑几首喜欢的,大略记个半句,竟从没记过这一首:“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
萧朔垂眸,轻声背完:“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云琅气息窒了下,勉强笑了笑:“我……那时候刚对着太傅告完状,说萧小王爷没有心。”
……紧接着便接了这当头一棒。
开封尹学问虽好,却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词念得平板无趣至极。
云琅对着这一首无趣到顶的词,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觉得疼,一口血却忽然呛出来。
一车的故人长辈,当即吓飞了半车的魂。幸亏梁太医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针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复血气。
还没平复彻底,萧小王爷就回来拉着他的手,不容他拒绝地坦白了心事。
……
萧朔听完始末,点了点头:“于是你心想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这一步,覆水难收,不如让萧朔亲我一口……”
云琅还在怅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泼醒了:“你干什么?!”
“我都这么难受了,要点儿糖缓缓怎么了?”
云琅自觉一万分有理,气势汹汹磨着牙,切齿瞪他:“这才哪到哪?话本上写的多了!不光有这个,还――”
萧朔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下册:“还有什么?”
云琅几乎就要给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刹住话头,不可置信:“你连这种话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么办法。”萧朔蹙眉,“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无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来床。”
云琅:“……”
云琅看着狼子野心的萧小王爷,张口结舌半晌:“这句里为什么会有‘无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办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萧朔说起此事仍觉暗恨,沉声道:“具体的办法,却被书铺删减了,都在下册的增补版里。”
云琅讷讷:“……哦。”
云琅摸了摸传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爷的手,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尽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这么久,竟然什么都不会?”
“京城书铺管得这么严吗?”云琅有点心疼,“那时候我刚回府,你非逼我写话本给你看,不是为了捉弄我,是为了暗地里偷师学艺?”
萧朔肩背绷了下,沉声:“云琅,你不要――”
云琅心疼极了,伸手拦住萧小王爷,拍了拍:“我懂。”
萧朔:“……”
“这件事……你多少有些误会。”
达者为先,云琅倒不介意真教他些,当即撑坐起来:“七天七夜只是个结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爷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过一遍穴位后,云琅已觉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总该知道心底有时候忍不住的念头罢?”
云琅有了点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兴兴坐在萧朔腿上,侃侃而谈:“这七天七夜,便是说一个人本事极大、手段极多,能叫另一个半点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腾……”
萧朔蹙了眉:“还要折腾?”
“你不懂。”云琅耳后红了红,实在没法说得再细致,干咽了下,“折腾才是最要紧的,叫折腾得起不来了,才能有七天――”
萧朔摇了摇头:“那便算了。”
云琅还在斟酌该怎么说,闻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腾你。”萧朔道,“只想让你好好歇着。”
云琅有些犯愁,一时甚至想去帮他找找下册:“本就不冲突啊,我该歇着自然还能歇着,你……”
“我的妄念,无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虑,惬意逍遥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罢了。”
萧朔不知其中内详竟是这般,拧紧了眉,不愿再听:“什么手段、折腾之类,我并无半分兴趣。”
云琅呆若木鸡半晌,讷讷:“……你还真是半点也没看过。”
萧朔:“什么?”
“没事。”云琅记牢了这句话,等着将来在榻上还给萧小王爷,“你也将我想得太过懒散,就算惬意逍遥,我又哪里睡得了七天这么久。”
云琅想了想那般情形:“这不是睡昏了,是干脆睡死了罢?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头睡上七日,你不担惊受怕……”
“若能让你歇透。”萧朔垂眸,“担惊受怕也无妨。”
云琅愣了半晌,眼睁睁看着没有下册、却将上册研读精深的萧小王爷,一时有些遭不住,按着胸口揉了揉。
萧朔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云琅握着手按下来:“没事。”
萧朔看他一阵,那只手轻攥了下,慢慢收回来。
收到一半,被云琅扯着袖子拽住了。
“萧朔。”云琅一点点往回扯,把萧小王爷整个袖子扯过来,慢慢在手里攥实了,“按话本里讲,你我此时已通了心意、互诉过了衷肠。”
云琅懂得多,萧朔交由他安排,点了下头:“只是什么?”
“只是――”
云琅静了半晌,忽然泄了口气,苦笑道:“只是我不知为什么,还是难受。”
“难受得厉害。”
云琅垂了头,他不很熟这种滋味,试了闲扯试了胡闹,竟都遣散不净:“想要的都有了,没想过的也得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萧朔静望着云琅,将皱得不成的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
云琅攥了个空,愣了一会儿,低头笑了笑,虚攥了下拳收手:“没事,我――”
“你早该难过。”萧朔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掌心贴合着,无声握实,“你比谁都该难过。
云琅被他握着,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抬头。
马车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门口。
萧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将云琅裹了,自马车上仔细抱下来。
玄铁卫和亲兵都已自觉低头,对着墙根站成一排。云琅反倒越发不自在,尽力攒出些力气,想挣下来:“没那么严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话本里没说过?”萧朔淡声道,“《礼经》里都有,两人初次表白心意后,当由家里做主的一方抱另一个回门。”
萧小王爷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沉稳,云琅被他唬了两息,反应过来,眼睁睁被抱着进了门:“……”
“难过时,这般便能好些。”
萧朔将他一路抱进书房,来到榻边,低声道:“别乱动,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云琅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萧小王爷,蹦在地上踉了两步,自窗户翻了出去。
萧朔已很习惯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随着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来。”
“不下。”云琅抱着石头,怏怏不乐,“我如今分量沉了,萧小王爷抱不动,再给我摔地上。”
萧朔还未来得及说完,缓声道:“早同你说了,改一改,不要只听一句半。”
云琅:“……”
云琅饱读群书,想不出这句话后头还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说什么?”
玄铁卫还在花园里面壁,萧朔扫了一眼,缓声道:“下来,回去同你说。”
云琅跟他犟:“不下。”
萧朔平了平气,不同他计较:“在此处说了,你又要觉得我乱说话。”
“你还能乱说什么?”云琅眼看着他连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为意,“你不说我便不下去,总归――”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消瘦支离,抱着比此前温软柔和,更趁手得多。”
萧朔拿他无法,只得继续道:“我毕竟早已成人,纵然府上一个丫鬟没有,也没有晓事嬷嬷,心底有时也总有忍不住的念头。你若再乱动,有些不该贴蹭的……”
云琅烫熟了,脚下没谱,在花园里乱撞了几次,踩着窗沿飘回了书房。
萧朔替他拦了下窗棂,也翻回去,关了窗户:“莫怪我忍不住。”
云琅从头一路滚热到脚,转了几个圈出不去,扎在榻上:“不用说了!”
云少将军朝令夕改,萧朔停了话头,将人翻了个面,替他在颈后垫了个枕头。
云琅枕着枕头,奄奄一息:“……”
萧朔坐在榻边:“方才,你同我说心里难过。”
“不了。”云琅拱了拱手,“有劳萧小王爷,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难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气血也通了……”
“不必强撑。”
萧朔道:“你每次都逼着自己将这些压下去,积年累月,发散不出,才会熬成沉疴累及心脉。”
云琅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觉得不难受了……”
萧朔懒得同他再费功夫讲道理,静坐一刻,挑了个词:“家庙。”
云琅:“……”
萧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悦你。”
云琅:“……”
萧朔望了他一眼:“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小王爷。”云琅摸出匕首,拍在他手里,“请立时一刀捅死我。”
萧朔蹙了蹙眉,将匕首收起来:“怎么又拿出来了?”
“这把趁手,那个藏宝库我去得比你还多呢,门口小狮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云琅脸上还热,他好不容易缓过那一阵了,如今被萧朔翻扯出来,很不高兴,翻了个身嘟囔:“你不说当挚友兄弟也好?那就劳烦挚友替我吹个灯,我困了,要睡一觉……”
“这是前半句。”萧朔看着他,“我后面还说了,今日才知自己原来不甘心。”
“……”云琅没细听全,怔了下,有些讪然:“是吗?”
萧朔早习惯了,不与他计较,将门窗关严,吹灭了桌上那一盏油灯。
云琅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萧小王爷关门落锁,一阵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来――”
“落子无悔。”萧朔道,“云琅,谁都会委屈,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不必在我面前也硬逼自己藏起来。”
云琅不及回神,胸口忽然跟着一绞,喉咙动了下,没能出声。
“你不藏着,我才知道。”
萧朔轻声:“我知道了,才好哄你。”
云琅静坐了半晌,被心底不知来处的疼煎着,苦笑了下:“可我也不清楚。”
“当初……先帝问过我一次,那之后我其实想了几日,后来便不敢再想。”
“这些年,我不曾再想过这些事,也没觉得还能与你有什么后来。太傅硬给我开了窍,我……疼归疼,不骗你,叫梁太医扎倒了的时候,心里其实有些盼着你回来。”
云琅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握了下拳,轻声道:“后来又听见你说,觉得只相守也很好,不知为何便疼得难熬,却又觉得好像也没错……”
“我原以为,能相守便知足。”萧朔看着他,“今日才知我不甘心。”
云琅尽力笑了下:“那时我性子急,没听全,现在知道了。”
云琅不想再掰扯这个,握着萧朔的手臂拍了下:“不早了,睡罢――”
“不甘心你我百年之后,纵然同穴,却不能合葬在一棺、不能日日相伴。”
萧朔缓声说完:“不甘心夜夜同衾,却不能名正言顺,以心相抵,换你入我襟怀。”
萧朔:“我不甘心,后人提起你我时,名姓竟不在一处。
云琅悸颤了下,心底像是被忽然蛮不讲理豁开了个口子,死死压制着的无数情绪呼啸而出,将他淹得喘不过气。
经年累月,泛滥成灾。
云琅胸口疼得厉害,他本能觉得焦躁,抬手想用力捶一拳,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云琅仓促反握回去,死死攥紧,压着喉咙里分明的血腥气,逼着自己张嘴:“我――”
屋内熄了灯,萧朔在清冷月色里跪下来。
萧朔跪在榻前,拥住他,吻住了云琅的全部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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