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正靠在御榻上,由两个年纪轻些的宫人慢慢揉着额头。
萧朔停在门口,俯身要跪:“臣――”
“好了,跪什么。”皇上惫声道,“朕昨日气糊涂了,你也跟朕一块儿糊涂?”
萧朔静了片刻,并不说话,起身走过去。
有内侍布好了座位,将桌上茶水杯盏撤净,尽数换了全新的,悄然退在一旁。
“昨日之事,是朕罚得重了。”
皇上缓缓道:“可你也的确不懂事,给朕添了不少的麻烦……你心里可清楚么?”
萧朔垂眸:“不清楚。”
皇上看他半晌,眼底神色一闪而过,语气微沉:“你还真是很像你父亲……”
“微臣愚鲁。”萧朔道,“皇上若不将这句话说明白,臣便当褒扬听了。”
皇上顿了下,倏而醒神,失笑:“看你这话――原本也是褒扬,叫你想到哪儿去了?”
萧朔并不反驳,仍垂了眼,坐得漠然不动。
皇上方才心中烦躁,又被萧朔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所激,一时竟险些漏了真意。他此时方回过神来,定了定心,压下念头:“罢了……你与朝堂一窍不通,倒也不能全然算是你的错。”
皇上示意内侍,倒了盏茶递过去:“说罢,你心里如何想的,朕也听听。”
“臣没想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割让燕云边境罢了。”
萧朔道:“父王的英武才干、赫赫威名,臣半分也没能守得住。若是再连父王打下的城池也守不住,只怕无颜再苟活于世。”
“胡说什么。”皇上皱了皱眉,轻叱了一句,“你又听了什么人乱嚼舌头?”
萧朔低头:“臣妄言。”
皇上叹了口气:“朕不是训你……你要守边境也好,赞同重订边境议和也罢,都并非最要紧的。”
皇上看着他,蹙了眉道:“千里之外的事,纵然要紧些,又何必这般激切,在朝堂之上吵得不死不休?区区边境,去也好留也罢,不妥再议就是了。这般全无章法闹成一团,又是在冬至大朝,岂不是令皇家颜面扫地、整个朝堂也难免蒙羞么?”
萧朔眼底冷了下,敛目掩净了,低声道:“原来陛下说得是这个,臣明白了。”
“你虽有品级,却还未入朝掌事,这些事都无人教导。不懂这些,倒也不该苛责于你。”
皇上笑了笑,神色无奈:“昨日之事,是朕处置得偏激了,朕同你赔礼。”
萧朔摇了摇头:“跪一跪,叫臣长个记性罢了,又没什么事。”
皇上见他总归识趣,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喝了口茶,又笑道:“朝堂之上不比以往,朕再偏袒,若半分也不处置你,总归不妥。你能体会朕的心思,朕便觉得甚是欣慰。”
“至于你方才所说,没能守住你父亲的威名,也不过是你如今年纪尚幼,不曾掌事罢了。”
皇上道:“若再有人拿这个刺你,你只管来同朕说,朕替你撑腰。”
萧朔躬身行礼,应了句是。
皇上摆了摆手,叫来内侍,拿过一块腰牌:“不过朕倒也被提了个醒,你如今的年纪,也该管些事,不能随着性子想逍遥便逍遥了。”
萧朔抬眸,看着皇上手中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腰牌。
那块腰牌是纯金制的,已显得颇陈旧。沉甸甸压在手里,其下坠着的红穗也已褪了大半颜色,只在几处有格外深的痕迹。
“朕原本想给你做个新的,后来想想,你大抵更想要这个。”
皇上缓声道:“你应当也知道,自朕当年替先帝代理朝政起,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便始终空置着,这些年来,就只有都虞侯代管。”
萧朔看着那块腰牌,繁复朝服下的肩背绷了下,袖中的手无声紧攥成拳,重新垂下头。
皇上的声音仍响着,像是隔了层薄雾,落在他耳边:“当年之事,你知道的大抵就没这般清楚了。这殿前司,本是由你父王节制的。”
“后来京中事多,禁军、朝中事务繁忙,你父王管不过来,就把殿前司分给了朕。”皇上慢慢道,“自那之后,这块腰牌便一直放在朕这里……谁也不曾想到,后来竟出了事。”
“那时朕也如你今日一般,只是个管不了什么事的闲王,人微言轻。本想豁出去,索性命殿前司去救人,却被人拦了。”
“殿前司险些叫朔方军当场扑灭,就连这块腰牌,也一度被镇远侯的余党所夺。”
皇上道:“还是高继勋去调了同属禁军的侍卫司,及时赶到,才得以解围。”
皇上叹道:“那时侍卫司中暗卫远不如今日多,战力不足,纵然合力围攻,却也只拼死伤了他当胸一剑,夺回了这块……”
萧朔倏而抬眸,眼底利芒几乎破开压制,又被死死拦回去。
皇上有所察觉,蹙了下眉:“怎么了?”
“臣今日才知道……此中始末。”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将血气硬生生逼回去:“一时失态,冒犯陛下。”
“冒犯什么,朕当时只怕比你更失态。。”
皇上哑然:“朕也时常想,若是那时候,殿前司仍在你父王手中,朔方军又如何拦得……”
“陈年旧事。”萧朔哑声道,“皇上不必再说了。”
皇上细看了他一阵,见他眼底怆然不似作伪,放下心,温声道:“你不愿听,朕便不说了。”
皇上握着萧朔的手,将那块腰牌递在他手里:“今日起,殿前司便交由你辖制,由你替朕守着皇城。”
萧朔慢慢攥紧了那块腰牌,静坐一阵,跪下谢恩。
“朕已传了殿前司的都虞侯,叫他带你去陈桥大营,熟悉熟悉军务。”
皇上道:“今日起休朝,正月十五开朝时,朕便要考评你这都指挥使做得如何了。”
皇上看着他:“那时,你便不是朕的内侄,是朕的臣子。朕在朝堂之上,也会按君臣之礼来管束你,知道了吗?”
萧朔:“知道。”
皇上终于满意,点了点头:“去罢。”
萧朔起身,由内侍引着出了内殿,又由常纪率金吾卫护送,一路出了文德殿门。
“殿前司这些年,几乎都没什么大的变动。”
常纪陪着萧朔,给他透风:“都虞侯职权都低了一级,被侍卫司高将军压得很死,进退两难卡了这些年,盼着来个都指挥使还来不及,不会为难王爷。”
萧朔握着那块腰牌,阖了下眼,抬手用力按了下眉心。
“皇上将殿前司交给王爷,也是因为这些日子京城只怕不安生,一个侍卫司左支右绌,力所不及。”
常纪悄声提醒:“往常京城里被烧了几家铺子、砸了几处店面,都是寻常小事。如今若再出这些事,只怕都是要被申斥责罚的。王爷这些日子万不可懈怠,少说要打点精神,撑过十五再说……”
常纪低声说着话,一眼扫见萧朔袖口沾的隐约血色,心头一滞,停下脚步。
萧朔垂了视线,格外平静:“多谢常将军提点。”
“王爷。”常纪道,“当年之事――”
萧朔打断:“不必说了。”
常纪默然了半晌,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是。”
萧朔只想回府见一见云琅,却又要去见等着的都虞侯,心中压着的念头纷乱翻扯,又被格外冰冷地尽数牢牢压制回去。
“殿下。”常纪送他出门,身形交错时,终于将话说出来,“皇上……已与殿下有了嫌隙,将此物给殿下,诛的是殿下的心。”
常纪俯身,低声道:“殿下留神,切莫入套。”
萧朔闭了下眼睛,慢慢攥紧了那块殿前司的腰牌。
殿前司。
陪着云小侯爷胡闹,满京城装作找人、又悄悄留着后路把人放跑的殿前司。
封城三次、千里追袭,将京城翻了几遍。被挤兑了多少次,一再罚俸叱责,也睁着眼睛找不着逃亡的少将军的殿前司。
萧朔垂眸,看着在陈桥大营外饱浸过云琅的血、又在狱中送端王辞世的腰牌。他攥着袖子,慢慢拭净了上面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迹,理顺流苏,慢慢系在腰间。
常纪终归不能再多说半句,躬身行礼,目送了萧朔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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