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慈真没说她去的是哪个宗门?”
“确实没有, 便是连她身边那个仙姬,也一样戴着白纱。”老掌柜怀里抱着一只新猫, 时不时摩弄几下,多少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 “董仙子, 许多盛宗规矩重重,又喜欢以势压人,尤其是他们中央洲陆的盛宗,其实力不是我们南株洲修士能想象的,规矩也一样是繁而又繁, 小慈既然没有留下宗门名字, 便是不便与你来往, 只图异日有缘再见,你就是找上门去,也是让她难做, 这又何苦来的呢?”
正气商行内, 董双成鼓起双颊, 将腰间的剑穗甩来甩去,见鲁长老有接口的意思,不快道, “鲁师叔,你别说啦,我不问便是了,我们茂宗修士在这是非之地要谨言慎行, 可不能当成我们的天游山,这我都知道。”
她有些委屈地道,“若是平常朋友,我也就不问了,小慈和我们剑宗无缘,那也不能强求,只盼她在那盛宗内一切都好,也能得到和我们剑宗一样的好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小慈不同,我一见到她便觉得亲近,见不到她,我心里很是失落难受,师兄对她也是一样的感觉,她又救过我——这岂不是说,小慈就是我们两人的有缘人?”
鲁长老大吃一惊——这桓长元也就罢了,连董双成都被小慈迷倒,太白剑宗的两个天才弟子,才一下山,便被一个小小伙计迷住,岂非是天大的笑话?更何况董双成定有一门亲事,夫家也是豪门,若是在剑宗手里出了岔子,双方必生龃龉,反为不美。
他待要板下脸来训斥双成,又思及双成毕竟前途无量,在外人面前太不给面子,对自己并无好处,只好耐着性子哄道,“你很少下山,难得交个朋友,便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贴上去了,将来自然会知道,漫漫修行路,有许多朋友都是因缘聚合,你们相识一场,你在心底惦记着她,日后能有缘再见,便也足够了。”
又向掌柜问道,“李兄,这小慈全名是什么?也让双成心里留个念想,日后去了中央洲陆,说不准真有缘再见呢?”
李掌柜笑道,“她姓阮,就叫阮慈。”
此姓一出,旁人还不在意,鲁长老心底却是打了个突,猛地想起一个掌故,不由大惊,将董双成和桓长元一一看过,心底也不知是何滋味,瞧着李掌柜漫不经心的模样,又问道,“说来,本是签的五年契,那么剩下两年,掌柜的收了多少银钱买断,可别亏了本。”
谈起生意经,老掌柜的来了精神,董双成和桓长元却自然丝毫也不感兴趣,站在角落喁喁细语,一看便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鲁长老耐着性子和李掌柜谈了一套,低头用茶,心底思忖道,“这阮慈在商行呆了两年多,若按脚程来算,她从宋国出来便直奔坛城,倒也差不了几个月。双成和长元两个孩子,心中唯剑而已,是我们剑宗两百年来最有望修成通明境的弟子,长元一见面便想把阮慈引入门中,双成也和她相交莫逆,甚至比寻常道友更牵挂了许多,这是动了情.欲之念么?并非如此,这两个孩子眼神澄澈,显见没有隐衷,只是单纯想和阮慈亲近。可笑我灵台蒙尘,竟真以为长元对阮慈动了凡心,不肯将她收入门中,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机缘。”
饶是他已筑基有年,距离结丹不过是临门一脚,心跳仍不禁加快了不少,旋又觉得有些不对,南株洲这几年对当龄的少年男女盘查极紧,阮慈在正气商行当伙计,如何能逃过这许多次盘查?
太白剑宗既然是茂宗,在坛城自然也有跟脚,鲁长老回到客栈,将执事叫来盘问,又辗转请托道宫熟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心中大抵有了些猜测,冷汗涔涔而落,把长元和双成叫来,和颜悦色地道,“小慈的事,我心中已是有数,只要你们努力修行,将来当有再见的一日,如今不要去寻找了,找也找不到的。”
双成嘀咕道,“要找也没得找了,我们不都要走了么?”
看她神色,今晚怕是想要溜出去打听阮慈的下落,鲁长老随手打出几道禁制,说道,“我们暂且不走,在坛城等刘师兄一道。”
刘长老是剑宗内门长老,金丹巅峰修为,也是桓长元师尊最小一个师弟,听闻他要来,二小都是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来了高手,可以随时讨教剑术,忧的便是刘长老来了,对他们的管束自然更加严厉,想要别出机杼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鲁长老将两个弟子拘在客栈内,自己生意也不谈了,牢牢守了几天,这日一早收到飞剑传书,大喜过望,领着两个弟子前往城门,迎接刘长老。刘长老面色却不太好看,一进客栈便道,“老鲁,你让我放下商队剑遁过来,若没有大事,商队出了岔子,算你头上。”
原来鲁长老来谈生意,货却不在他身上,而是由商队慢慢运来,刘长老坐镇商队,否则太白剑宗距离坛城路途遥远,他也不能几日便到。鲁长老道,“好师兄,你快请坐,听我一桩桩和你说!”
当下便将自己入了坛城之后的见闻仔细道来,又道,“师兄你想,传闻中东华剑在宋国阮氏骨血手中,这是几家盛宗在宋国卜算、梳理而出,那个女孩子,身无修为但却谈吐有物,在我等真修面前毫不怯场,根基极厚,尚未修道已近‘无漏金身’,而且长元、双成都对她极是亲近,长元甚至第一眼便想将她引入门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从前在门中,听剑尊谈起过,东华剑是开天辟地第一剑,不但是生之大道灵宝,也是剑道始祖,剑心纯粹者,天生便会被东华剑吸引,所以我们剑宗门人在寻找剑种时便利甚多,有许多修者见到陌间百姓心中都生出亲近喜爱之意,便是因为对方乃是剑种……”
饶是刘长老距离元婴也是不远,仍不禁色变道,“不错,不错,此是剑种天生的禀赋,越是出色的剑修,便越能感应,也越能查知心中这微妙的变化。但若单单只是剑种,对我等的吸引并没有这么强烈,难道……难道……”
“小弟惭愧,剑心已失,竟是完全没有感应。”鲁长老叹道,“但此事细究仍有许多不对,我试探过本城管事,对正气商行毫不留意,按说阮慈身有灵根,根基又如此之厚,而且来到坛城的时间如此恰到好处,即使道宫表面不察,私下也该记录在册。但我设法看了道宫名录,正气商行中连阮慈的记载都没有,这便说明……恐怕当时,道宫管事没有看出来她身怀灵根。”
一个武道凡人,自然不值得收录盘查,刘长老神色一动,“收到你来信之后,我用飞剑问过师兄,师兄那处果然漏了你一封信。”
“不错,按道理,我们外出时十日一发信,每封信要誊写两份,两面留底以免丢失,我昨日盘点账目,要往门中发信,便发觉两个月前那封信没有留底,”鲁长老道,“屈指一算,两个月前正是我等刚到此地之时,长元一见到阮慈便很是注意,但我为什么直到之后几次,才写信请示师兄,想将阮慈收入外门?其中有许多不通情理的地方,阮慈天份禀赋如此之厚,便是担心长元动了凡心,我也可以先做主将她收入外门,定下师徒名分,但不知如何,当时脑中全无这个念头,此时回想初见阮慈的记忆,也并无丝毫破绽……”
刘师兄脸色已极是沉肃,举手道,“师弟你不必说了,多言恐怕惹祸上身,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一切遮掩过去的,唯有洞天高人。这已不是简单的幻术,不知不觉间操纵人心若此,连我们剑宗门人都逃不过……”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沉沉道,“如今南株洲上下传言,剑使藏身鲁国,这只怕是有心人放出的风声,实则,按你所说,剑使早在天舟靠岸之前,甚至是早在那人破天而出之前,就已……”
不用鲁长老阻止,他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刘长老沉思了一阵,断然道,“此事,你办得很妥当,剑使身系周天气运,并非我们太白剑宗可以收揽的弟子,此事我们剑宗千万不能掺和在内,否则将会被几大势力扯个粉碎。长元和双成要管束好,远远带离坛城,不让他们惹祸。”
“这两个孩子本就看出资质深厚,如今坛城遇合,更是可见两人都是剑心纯粹,乃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其中长元感应更强,我们太白剑宗能否成为盛宗,关窍怕就要落在他身上。如此潜质,行走江湖时只有你在侧护法,还要兼顾生意,护卫就有些不足了,和这两个孩子比起来,商队又有什么要紧?我会传信回去,让门中派人接管商队,我和你一道带他们在南株洲行走,此二子绝对不容有失。”
鲁长老也正是这般意思,闻言忙连声答应,刘长老写了几封信,用飞剑发了,太白剑宗的飞剑,瞬息间穿行万里,却是唯有金丹期才能驾驭,鲁长老便没这个本事,只能一站站辗转寄信回去。
不多时,剑宗回信已至,刘长老看了回信,叫鲁长老来商议了几句,定在明日开拔,不等商队抵达交接便离开坛城,两人计议已定,叫来长元、双成又好生申饬鼓励了一番,此次态度,和从前又更不同。鲁长老唯恐他们行前闹事,当晚竟不休息入定,在厅中盘膝而坐,意识笼罩上房内外,只要两个弟子有一丝异动,他都能发觉。
正是因为灵识外放,对天地灵气的变化极为敏感,子夜时分,刘长老还未感应到,鲁长老身躯一弹,猛地睁开眼望向远方,惊道,“灵气潮汐如此汹涌,有大修士交手!”
他掠上房顶,不过几息之后,刘长老身形鬼魅,一晃眼便站在鲁长老身侧,和他一起往南方看去,只见坛城上下,灵光幽幽,不知多少修士推门而出,极目南望,只是满城上下,却无一人说话,一时间,气氛压抑诡谲到了极点。
“大阵起!”
道宫中,遥遥传来一阵呼喝,一盏明灯挂起,城头风灯呼应,淡色灵华迅速笼罩全城。又过了一柱□□夫,天边狂风涌起,五色灵华□□卷涌,犹如潮水余波,泛滥而至,不过是几个呼吸,巨浪便从天边拍打到了面前,坛城大阵被拍得灵光明灭,犹如一艘宝船,在巨浪中上下起伏,坛城旁那些浮岛、楼阁,更是如浪尖小舟,在浪头被冲得上下跳动,甚至有些楼阁禁不住潮汐巨浪,被冲入远处,楼毁山折,其中的修士存身不住,纷纷往坛城飞来,却是飞到半空,便被浪头摧折而过,遁光只是一亮,又灭在了巨浪之中。
“上一次这么大的潮汐是什么时候?”刘长老注视着空中飞过的残骸,又望着那些在巨浪中只是微微起伏的岛屿,微微缩起眸子——这些安然无恙的浮岛,多数都是中央洲陆门人的洞府,即使门人修为不足,师长留下的洞府也是罕见的法宝,如此凶险的灵气潮汐,也是如履平地。“几千年前?”
“师兄忘了?三年前三国大阵破灭,那人一剑斩落天下剑种,受了洞天法宝全力两击,安然无恙,破空而去。所引发的潮汐,岂不是比如今更大了几倍,又引发了多少灾劫?”鲁长老道,“若不是云空门几大盛宗老祖出面,联手梳理灵气,只怕到今日余波还未散去。”
“不错,我却是把这事给忘了,”刘长老自失一笑,“糊涂了,糊涂了,这以往千年难遇的大灾劫,如今在南株洲也只是寻常,自从七百年前,那人来到南株洲之后……”
他叹了口气,又苦中作乐道,“灵气潮汐来自鲁国方向,应当是几大宗门正在争抢阮氏骨血,这一次动静,应该也就如此而已了——这些人修为还是不如那人啊,打出了这样的灵气□□,都还没有死人。哼,那人杀云空门的天才弟子,只用了一招,灵气一丝都未曾变化,刘寅便是道还天地,风流零落……死也罢了,死得这样无声无息,他又怎么能甘心?”
“那便是琅嬛周天万年来最出色的修者,刘寅又如何能和她相较。”鲁长老却是早熄了争雄斗胜之心,也是叹道,“只盼这是最后一次交手了——中央洲陆盛宗齐聚,也不知最后谁会收下这名弟子。”
“只怕事情未能如此简单了局。”刘长老低声道,“此子一日不踏入盛宗山门,纷争便一日不会止歇,不说别人,就说燕山令主,太史宜被上清门弟子困在幽冥瘴泽,此次争夺阮氏骨血未能插手,他能甘心?”
正说话间,坛城上空巨浪滚滚,一波接着一波,城口巨龟突地仰天嘶鸣,‘昂、昂’之声不绝于耳,在雷电中都悠然自得的天舟,似乎也大为痛楚,刘长老脸色一变,道,“不好,此番交手已引得空间不稳,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引起空间风暴,此后南株洲又要多一处险地了。”
话音未落,巨龟一个摆头,四肢划动,在坛城上空撕破了一道黑黝黝的口子,庞大身躯缓缓挤入,鲁长老面色也凝重了起来,起身道,“师兄,我们怕是要去道宫帮忙了。”
此时坛城诸多有识之士,也都纷纷从屋中掠出,已不顾飞行禁令,大声号召,“诸位道友,天舟回避,看来空间已是不稳到了极点,坛城孤悬空中,四不借力,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等金丹、元婴修士速速前往道宫,助力道宫加固大阵!”
这是正论,如今坛城之中风起云涌,各方英豪齐聚,凡是修为足够者,都前往道宫,还有鲁长老这般精于计量统筹之辈在外围奔走,不过半日,道宫大阵便被加固了三四层,还有不少修士在城头阵眼候着,随时准备注入灵力。便是浮岛上的居民,也乘着第一波灵力大潮后短暂的平静,或是下到地面,或是回到坛城,如今还悬在空中的离岛,除了宁山塘之外,便只有寥寥几座,都是中央洲陆盛宗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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