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河直截了当:“废太子的事,父亲都放下了,为什么你还要帮他?你这不是把父亲架上火上烤?现在又何必假惺惺。”
季清构眼里弥漫愧色,满目都是痛苦:“无他,一点同门之谊。”
傅星河冷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比不上同门之谊?你就看着太傅为你丧命?”
“不是!太傅对我恩重如山,无可比拟。”
傅星河抱着双手,站姿挺拔如松,疾言厉色:“那你就老老实实招供,提供点有价值的线索保命,别让他老人家因为你一病不起。”
孟岽庭就看着,他的贵妃很能说,他干脆让人搬来一张椅子,坐着看。
不消说,护卫有眼色地从审讯室里搬出一张太师椅,手掌裹着袖子,使劲擦了擦灰尘。
他们都没想到陛下会来天牢,往常这里有李将军坐镇就够威慑全部死刑犯了。
护卫认真擦好椅子,刚摆正,贵妃就坐下了。
护卫:“……”
孟岽庭:“……”
傅星河忙着感化季清构,没注意到椅子不是给她的。
季清构在天牢最里面,这一路都不好走,傅星河走得腿酸。
孟岽庭无语地看着护卫:天牢就这么缺椅子?
护卫欲哭无泪,太师椅只有一把呀,为了防止休息条件太好,看守的人偷奸耍滑,这里全部备的长板凳。
他赶紧东找西找,勉强找了个带椅背的竹椅。
就很配不上尊贵的天子。
比贵妃低,孟岽庭不坐,站着。
傅星河背靠太师椅,顿时舒服,脸上依然凛若冰霜:“横竖是死,什么难言之隐讲出来听听。不要以为藏着掖着对太傅好,父亲行得正坐得端,陛下英明决断明察秋毫,你抱有的想法很荒唐。”
孟岽庭眉梢一扬,他第一次在青楼见傅星河,对方也是借机夸他贬低王逍。
虽然每次都不是单纯为了夸他圣明,反正听起来蛮顺耳。
季清构被冷嘲热讽一通,心里摇摆不定,这时他突然注意到陛下和贵妃两人的姿势。
一个坐,一个站。
站的是陛下。
他突然升起一点希望——那群人给太傅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罪大不大,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季清构忽然觉得,陛下之念,并非那群人说的疯狂,而是裹挟了一点柔情。
季清构闭了闭眼,坐在牢门边,慢慢回忆:“罪臣和太子交情不深,太子被废之后,有人告诉我,太子在杭州的淫,乱荒唐,是受了奸人挑拨,废太子没有去过江南,一时被酒色蒙眼……”
这话并不新鲜,废太子出事后,不少人用这番话为他求情。但是先帝坚决废掉了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他会面对更大的诱惑,一次就知道不堪用。”
还有人将这个“奸人”指向孟岽庭,但是先帝不予采纳。
季清构:“那人说,一开始薛娄在的时候,废太子还会听进忠言,反省自己,后来薛娄被暗害,废太子身边无人敢提点了。”
薛娄也是翰林院的人,陪废太子下江南,与季清构是好友。
那人说废立太子是一场阴谋,纵然太子有错,但是幕后之人更是不择手段,为了扳倒太子暗害薛娄。
季清构将信将疑,对方提出让他帮忙藏匿皇孙。
那人道,孟岽庭对太子赶尽杀绝,但是皇孙是无辜的。如果季清构不答应,他只能再找太傅试试。
季清构怕恩师又扯上太子,也怕傅寒最终心软惹祸上身,干脆自己答应了。
不想,皇孙只是一个开始,季清构上了贼船,被不断要挟传递消息。他在翰林院任职,有时能第一时间掌握朝廷动向。
傅星河不认识薛娄是谁,有点想问,又不敢暴露自己无知。
孟岽庭倒是认识,他冷笑道:“薛娄?你可知薛娄中间写信向太傅求助如何劝导太子?只不过他信没送出就死了。”
孟岽庭朝狱卒颔首,狱卒拿出一封信来。
“本来朕是不喜欢让人死得太明白的。”
傅星河突然想起“反派死于话多”,多少反派死在“我让你死个明白然后开始讲故事”途中。
孟岽庭变态,让人做糊涂鬼。
季清构接过信,笔迹是薛娄的,不过上面说的事实全部相反。薛娄劝太子根本不起作用,太子甚至还把他打出去。眼见运河越来越乱,薛娄家族是站太子的,他怕直接上报陛下会动摇太子地位,写信给太傅求助。
信没发出去,人先触怒太子一命归西。
这封信阴差阳错落到孟岽庭手里,那时他在战场和李霄征御敌,收到消息后,立即命令跟他一派的某个官员上奏弹劾太子。再跟李霄征一合计,干脆趁此夺嫡。
季清构不可置信地看完薛娄的绝笔书,老泪纵横,他的好友竟然是这么死的!
是被废太子杀的!
傅星河道:“季叔难道是被人抓住把柄就屈服的人?那人后来还威胁你什么了?”
季清构抬头,看看孟岽庭,嘴唇颤了下。
傅星河:“看陛下干嘛,说。”
季清构跪在地上:“那人说,陛下为何对废太子赶尽杀绝,是因为一件陈年往事,触及陛下逆鳞,如果我不答应,就把此事栽赃给太傅……罪臣与陛下细说,天牢阴冷,娘娘请回去照顾太傅大人。”
季清构因此泄露了一次消息,导致了山谷里的后续。
孟岽庭眸色一深,居然也赶人:“贵妃去外面等朕。”
傅星河愤愤不平,哪有审讯到**了,把人赶到一边儿去的!
是本妃的好奇心不值钱吗?
但是季清构要说的事,摆明了是暴君的**,不给听也不能硬听。
傅星河踢着石子,踢踢踏踏地出去。
郁闷啊,本宫废了这么多嘴皮子,关键时刻还得回避。
什么事啊,难道是废太子以前下药把所有兄弟都毒得不举了,然后栽赃是太傅教的?
啧,这个可能性极大!
孟岽庭受不了,吼道:“傅星河,好好走路。”
傅星河脚尖一顿,立即大步流星地走了。
傅星河在外面没等多久,她甚至还没走出天牢,孟岽庭就从后面追上了。
孟岽庭嫌弃道:“贵妃还是要多练练走路。”
傅星河问:“季清构他……可以活吗?”
孟岽庭突然停住,眼里闪过难以捉摸的疯劲儿:“你去让狗咬一口,朕就饶他不死。”
傅星河:“……”孟岽庭是条疯狗吧?
“让陛下咬一口可以。”傅星河退一步,好生商量。
孟岽庭目光深深地看着傅星河,嘴角扯了下,快步越过傅星河,挖苦道——
“朕把他流放黄州,倩贵妃有意见吗?”
傅星河:“应该没有。”
“行,那闭嘴吧,不然朕真会咬你。”
傅星河闭嘴了,暴君被提及往事显然不愉快,她想起平庸的太后,做母亲的若是无法在深宫中立足,孟岽庭被人欺负估计是家常便饭。
但是……先帝虽然被太子这个演员瞒了二十几年,但终究不是等闲之辈,太子欺压兄弟,应当是私底下,悄悄的,谁都抓不住证据的那种。
悄悄进行,并不意味着小打小闹。
起码在孟岽庭心里留下心结,二十年了偶尔还会疯。
然而这个手指一抬就是一条人命的暴君,虽然没有敲门的美德,却有让座的美德。
傅星河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地不像话:“你咬呗。”
三个字在天牢四壁撞出了数道回音,想吞回去都不行。
真是疯了,好奇害死猫!怎么会傻逼想要打开暴君的心结!
孟岽庭高大的身影倏地顿住,乌沉的眸子转过来,在阴暗的天牢里透出令人心惊的微光。
“朕的闲事你也管?”
傅星河冠冕堂皇道:“首先,季清构是我审问的,我有个优点,做事有始有终。其次,此事关乎到我父亲,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孟岽庭见她叭叭一堆有的没的,听起来跟他都没什么关系,迫近她,伸出手指在她脖子上点了点:“咬下去,朕不会轻易松口。”
“你可能会死。”
傅星河视线与他相交,写满了“浑身是胆”。
“那就别后悔。”孟岽庭哑着嗓子,低头目光嗜血地在她脖颈处逡巡,仿佛在挑哪里下嘴。
傅星河觉得这个场面慕名熟悉。她毫不怀疑暴君说的“可能会死”,然而系统没有任何警示音。
锁骨上面突然一疼,是暴君的指腹狠狠碾过,食指骤然勾住她的衣领向外一扯。
傅星河闭上眼睛。
咬她动脉。
疼痛没有在预想的位置发生。
孟岽庭良心发现一偏头,隔着衣服啃在了她肩头。
但暴君良心并不多,这一口实打实的,傅星河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疼的。
还不松口。
傅星河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衣服不厚,掀开披风很容易让暴君咬出血。
但是暴君的牙齿是黏在她肩上了吗?傅星河抬起左手,点了点暴君的肩膀。
动一动。
没有起到效果,反而又是一口。
但是这次不一样,感觉像叼着泄愤,没有实质伤害。
孟岽庭嫌这个姿势不满意,抬手似乎想掰住傅星河的脸。
系统滴了一声。
傅星河又慌又懵,电光石火间,断开的神经猛地接驳,伸手捂住自己嘴鼻。
暴君的手一下子覆在傅星河手上,没有接触到五官。
傅星河松一口气,看来孟岽庭眼睛认不出来,手掌对那晚的她的五官记忆深刻。
孟岽庭有些不满地抬头,干脆放开了傅星河,背着手,想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怎么讲故事。
孟岽庭继续往前走,这回脚步有些慢。
“朕五岁时,宫里有一条恶犬,或者说疯狗。”
孟岽庭似在回忆:“朕在御花园遇见它,爬到了树上,掉下来磕了满口血。然后,太子和颜悦色地过来向朕赔罪,还给了朕一碗炒年糕。”
五岁的孟岽庭动也不动,因为他在树上看得很清楚,疯狗是太子放出来的,他用一碗年糕炒肉把疯狗唤回去,锁起来。
那条狗狂躁流涎,嘶吼异嗜,到处攻击人,呼哧地舔着年糕,肮脏粘稠的口水顺着碗沿淹没年糕。
疯狗把肉丝挑完之后,太子居然把年糕摆在了五岁的弟弟面前,美名其曰赔罪,还要看着他吃。
孟岽庭不吃,他嘴里有伤,那条狗有疯狗病,他不想变成疯狗。
太子仁善一笑,赐给了孟岽庭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哪敢不吃,疯狂扒狗剩下的年糕,怕自己少吃一口,这口饭就会喂到小皇子嘴里。
孟岽庭被捂住了嘴巴,只能呜呜地挣扎,他咬了一口捂他的人,打掉了那碗年糕。
“啪!”太子内侍甩了小太监一巴掌,“太子赐食,你连碗都端不好?”
小太监嘴里溢出鲜血,颤抖着去捧碗。
太子说,皇弟,他不吃,你就得替他吃。
最终那碗年糕,是孟岽庭和小太监一起吃的。
两天之后,那条疯狗病死了。三月之后,小太监突然畏风畏水,他很警惕,怕自己的死状刺激到小皇子想起那日的事情,故意失足落水。
几千个日夜里,对太子的恨,对不知何时发作的疯狗病的恐惧,时时刻刻摧毁又重塑一个颤抖的灵魂。
这事深深扎进孟岽庭血里肉里,只有福全和李霄征知道。当初那个小太监是福全的侄子。
“朕讨厌太傅,因为那天他夸朕字写得比太子好。”
那天太傅有经过御花园,但没有注意到这边毫不兄友弟恭的事故。
之后,孟岽庭就没有再去学堂。傅寒是太子太傅,永远不会是孟岽庭的太傅。
太子余党妄图把此事与傅寒扯上联系,季清构会相信这个威胁,因为那天他跟着太傅入宫,确实在宫里看见过一条夹着尾巴的疯狗。
傅星河紧紧咬着牙关,人往往是被长久的恐惧逼疯的。
孟岽庭或许是快疯了想拖个人一起疯,或许是报复太傅,他咬了她一口。
当时没有人救孟岽庭,现在就没有人能阻止他赶尽杀绝。
孟岽庭按了按傅星河肩膀上的伤:“贵妃怕了?”
傅星河疼得皱了下眉。
且不说疯狗病潜伏二十年的几乎不存在,系统也没有给她风险提示。
孟岽庭大概真是天之骄子,他并没有被感染,活该继承大统。
孟岽庭笑了下,他大概有点病吧,才会告诉傅星河。
遂难得好心,附在她耳边,提醒道:“朕就是条疯狗,贵妃以后收敛一点。”
“不是。”傅星河很笃定地道。
孟岽庭看她,眼神无可无不可。
傅星河指了指他的嘴唇,“陛下是天之骄子,就算陛下的血渗进我的伤口,也没事。”
孟岽庭眼睛一眯,故意曲解:“怎么,朕为了咬你,还得先弄伤自己?”
傅星河:“疯狗病没有隐匿二十年还不发作的,我以性命担保。”
孟岽庭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行了,闭嘴。”
两人吵着到了天牢门口,此时太阳高挂中天,秋高气爽,晒在身上难得的舒服。
傅星河的肚子仿佛一见光就饿,她扶着牢门,居然有点饿得腿软。
孟岽庭给的一天探亲假,还剩下半天。
傅星河声音有气无力:“臣妾去看看太傅。”
孟岽庭眼神不善:“该说的,不该说的,贵妃心里要有数。”
傅星河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若说出去天打雷劈。”
孟岽庭:“皇宫酉时三刻门禁。”
傅星河:“……遵旨。”
暴君现在好像不愿意给学生批假的夫子,傅星河心里吐槽,太小气了。
来天牢坐的是傅星河回娘家的马车,孟岽庭与她共乘一车。
现在两人分道扬镳,傅星河抓住车辕,一使劲跳上马车,立马虚弱地靠在车厢上。
好饿。
说话这么费力气的。
孟岽庭远远看着傅星河又理所当然地上了唯一一辆车,捏了捏额头。
他是不是刚刚提醒过傅星河收敛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姜太医:“怕老婆,没得救,熬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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