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揉着眼睛从屋舍走出去, “吱呀——”一声拉开门,正巧看到了天子,和姬林打了一个照面。
姬林一身黑色的衣袍, 迎着将近子时的夜光,月色朦胧, 给本就俊美的天子笼罩着一层柔光。
都说打光很重要,果然诚不欺我, 祁律乍一眼看到天子,心里腾腾的扑腾起来, 仿佛揣着一只马上要被做成烧鹅的大鹅子, 不停的扑腾着, 大半夜起来,有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天子衣冠楚楚, 尤其是那一身黑色, 衬托着他高大挺拔的身材,四指宽的玉带束着精瘦的“小细腰”, 在祁律眼中恨不能就是个“小腰精”,但祁律又深刻的明白, 天子才不是什么小腰精,因为天子一身腱子肉,只不过这套黑色的衣裳特别具有欺骗性而已。
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错觉, 或许是祁律睡得有些迷糊,反正日常俊美的天子, 今日脸上蒙着一层隐隐约约的狠戾,那种帝王之气扑面而来,差点用荷尔蒙把祁太傅给溺死。
天子刚从圄犴回来,走出圄犴, 屠何王的惨叫声还回荡在天子的耳畔,姬林的脸上自然蒙着一层退不尽的狠厉之色,还未能从那种狠戾之中自拔,本想换换心情再进屋舍,哪成想舍门吱呀一声竟然自己打开了。
祁太傅一脸迷茫,揉着眼睛,眼皮恨不能闭着,竟然要抹黑从屋舍中走出来。
姬林吃了一惊,赶紧拦住祁律,说:“太傅,睡迷糊了么,怎的跑出来了?”
祁律看到姬林,被天子的美色冲昏了头,这可是叫醒的最佳法门,瞬间清醒了七八分,说:“什么睡迷糊,律是发现天子不见了,因此来寻天子的。”
姬林立刻收敛了狠戾的表情,将祁律一把打横抱起来,动作非常轻松,臂力惊人,稳稳当当的抱着祁律,大步往回走,说:“看来太傅还是没睡醒,大半夜出门竟不穿鞋。”
祁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怪不得凉丝丝的,大冬天的踩着地面还挺冷的。
姬林把祁律抱回榻上,湿了一条布巾过来,给他擦了擦踩脏的足底,这才把祁律“轰”上榻去,给他盖上了锦被。
姬林很快也退下衣裳,上了榻,身后抱住祁律,说:“太傅快睡,时辰很晚了。”
祁律本就困得厉害,是因着半夜发现姬林不见了,这才出去寻找的,这会子天子找回来了,天大地大睡觉最大,祁律一沾榻,眼皮打架,迷迷糊糊立刻就睡,完全无需“冷却时间”。
祁律靠着姬林的臂弯,把姬林的胳膊当成了真皮头枕,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不知怎么的,撒呓挣般的突然睁开眼睛,一脸困得要死,却强自挣扎的模样,含糊说:“林儿你大半夜……出去……不会是……是去偷……偷情的罢……”
姬林一愣,哭笑不得。祁太傅困得嘴里含了一颗大枣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竟然还有心思猜测自己是去“半夜偷晴”的?
姬林无奈至极,亲了一下祁律的额心,说:“偷甚么情?寡人想偷的人就在寡人怀中,还用大半夜跑出去?太傅乖,快睡。”
祁律听到“睡”这个字,就跟被催眠了似的,也完全不需要催眠,立刻呼呼的打起了小呼噜,睡得异常香甜。
第二日还有议会,议会内容自然是商议如何处置屠何王。
一大清早,众人便云集在馆驿的大堂准备议会。齐国的使团、郑国的使团,还有凡国的国君、太子的卿大夫们很快到齐,姬林姗姗来迟,作为天子最后登场。
姬林展开黑色的袖袍,在议会大堂的首席坐下来,目光十分平静的扫视了一眼众人,不知是不是祁律的错觉,总觉得天子坐下来的动作,都比往日更加威严,更加有派头了。
难不成……发生了甚么事情?
祁律可不知,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就在昨日他燕歇的时候,天子的确出去“偷人”了,但并非是偷情,偷人二字其实是“偷偷杀人”的简称……
姬林坐在席上,众人谒见之后,这才纷纷进入班位坐好。
姬林仿佛不知屠何王已经死了,就像没有这么回事儿似的,淡淡的说:“今日请各位卿来廷议,为的便是屠何国一事,昨日由余将军与凡太子智擒屠何王,俘虏无数屠何兵马,大功一件,今日诸位便来议一议,该如何处置屠何首领。”
他刚一说完,凡国国君已经迈前一步,从班位上站起来,来到议会大堂正中间,拱手说:“天子,如今屠何首领已成俘虏,更擒获了无数屠何兵马,屠何元气大伤,必不可能再于咱们大周叫板,不如趁此机会,将屠何首领放回,也好与屠何修好,以免再战。”
“不可!”由余立刻站出来,他迈开大步来到凡国国君身边,挺拔而立,言辞一点子也不客气,完全没有因着凡伯年纪大,便委婉一点子,反而犀利的说:“我等好不容易才将屠何首领擒获,岂有乘胜求和的道理?而且屠乃山戎之中最强盛的一支,如果能战胜屠何,便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再者,屠何狼子野心,向来奉行强权,才不会讲甚么情面儿,今日放虎归山,屠何人不但不会铭记天子的仁心,反而只会增加怨恨,等屠何人养精蓄锐之后,想要再擒住屠何首领,恐怕难上加难,还请天子三思!屠何首领绝不可放虎归山!”
凡伯年事已高,素来是个怕事儿之人,凡国之所以可以在大国之间夹缝生存,左右逢源,也是因为凡伯是个老好人,不争不抢,他素来都不主张战争,这一下子便和由余的想法相左,瞬间拧巴了起来。
不止如此,由余虽然有理有据,但是他的作风强硬,一点子也不会委婉客套,更加不会左右逢源,实打实的硬派,站出来反驳凡伯的提议,简直便是标准的打脸,凡伯自然不怎么欢心。
凡伯说:“这么说来,按照由余将军的意思,难不成要斩了屠何首领?”
哪知道由余立刻说:“没错,天子,凡公所言甚是,屠何首领留不得,必斩无疑,而且不仅要大辟,还要将屠何首领的头颅送回山戎,以震我大周之威。”
“甚……甚么?!”凡伯吓得一个激灵,不只是要斩首,而且还要把屠何王的脑袋送回去?在凡伯的心中,山戎都是野蛮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把山戎人给惹急了?
一时间议会大堂混乱起来,仿佛赶集的菜市场,叽叽喳喳,又像是掉进了蛤/蟆/坑,没一刻消停,齐国、郑国、凡国,还有洛师的卿大夫们各抒己见,很快变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凡伯为首的主和派,讲究乘胜求和,不要和山戎撕开脸皮。
一派便是以由余为首的主战派,主张斩草除根,对山戎不能手软,只能将他们打怕,而不能和他们和谈。
姬林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首席上,甚至悠闲的端起羽觞耳杯来饮水,用宽大的黑色袖袍遮掩着,饮水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而充满了威严。
不过在祁太傅眼中看来,除了威严和优雅,还有一种淹死人的性感,荷尔蒙差点飞喷在祁律脸上,冷冷的拍打着祁律的面容……
祁律旁观着喧闹的议会大堂,微微有些狐疑的看向气定神闲的天子,这可不像天子的作风,若是换做了平日,天子必然坐不住的。毕竟祁律知道,天子的主张就是由余的主张,想要强力镇压山戎,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可是如今眼下的情势,因着这么多年来,从姬林的祖父周平王开始,对山戎人便是回避的策略,让很多卿大夫们也养成了避战的下意识想法,所以主和派的数量远远压过主战派,主和派才是主流。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竟然不着急?如果是平日,天子指不定已经“哭唧唧”的来找祁律想法子了。
祁律摸了摸下巴,就听天子终于开口了,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是为我大周的基业,即使如此,不如将屠何首领押上来,稍加提审一番,诸位再做分辩,如何?”
天子今日特别好说话,大家也不好不给天子颜面,就住了声。
姬林抬了抬下巴,微微昂首,说:“石厚,你去把屠何首领,从圄犴中提审过来。”
“是!”石厚立刻拱手说:“卑将敬诺。”
石厚离开,没一会子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虎贲军精兵,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屠何王,屠何王却像是拖死狗一样,被拖了进来,“嘭!”两个精兵一松手,屠何王便狠狠摔在地上,面朝下一动不动。
凡伯吃了一惊,说:“这……这……屠何首领这是怎么回事?!”
屠何王趴在的地上,一动不动,众人小声窃窃私语,屠何王仿佛聋了一样,还是一动不动,众人奇怪不已。
姬林眼看着屠何王趴在地上,一点子也不奇怪他为什么不动,他心里最是清楚,因为屠何王昨日晚上已经死了,如今的屠何王,不过一具尸体,他若是能动起来才是新鲜呢。
姬林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奇怪,说:“屠何首领这是怎么了?还不快找医官来给屠何首领看看?”
医官很快赶来营帐,蹲下来给屠何王医看,登时大惊失色,脸上全是骇然,说:“这……这……”
凡伯着急的说:“医官,屠何首领到底怎么了?”
医官战战兢兢的说:“屠……屠何首领,已经、已经……死了!”
“死了!?”
“甚么?!”
“怎么死的?”
“山戎狗贼死了!”
如果说刚才主战派和主和派的雄辩让议会大堂变成了菜市场,那如今的议会大堂就是升级版的大菜市场,杂乱的不成模样,众人瞠目结舌,震惊不已,凡伯却呆若木鸡。
姬林仍然稳稳的坐在首席上,又是露出一个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完美惊讶表情,说:“你说甚么?屠何首领为何会突然暴毙?”
医官是个高危职业,见惯了投毒下药的事情,根本无需多看,一眼就知道屠何王是被毒死的,而且还是剧毒,死了已经有一晚上了,如今才被人发现。
医官心里战战兢兢,干脆说:“小臣……小臣也看不出屠何王因何暴毙。”
姬林似乎很满意医官的说法,摆摆手,说:“你先下去罢。”
“是是。”医官如蒙大赦,连忙退出了议会大堂。
“怎么办,屠何首领死了!”
“这还怎么和谈?”
“没法子与屠何和谈了,只能打了!”
祁律听着众人嘈杂的议论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姬林,不由挑了挑眉,他总觉得今日天子的表情特别的耐人寻味。
姬林幽幽的叹了口气,说:“如今倒好,屠何首领狱中暴毙,也不知什么缘由,主和怕是无法主和了……由余。”
由余立刻站出来,抱拳说:“卑将在!”
姬林唇角挑着一抹冷笑,说:“山戎欺我大周无人,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了。”
由余的嗓音低沉有力,说:“卑将……领命!”
凡伯只是胆小怕事而已,能作为国君,必然都不太傻,如今一看这场面,登时恍然大悟,怕是天子早就主张斩草除根,刚才那些全都是铺垫,如今倒是好了,眼下的情势根本不允许主和。
一场十足民主的议会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众卿纷纷离开了议会大堂,姬林一直没动,祁律也没有动,很快大堂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祁律挑了挑眉,说:“天子恐怕早就知道屠何首领暴毙了罢?”
姬林淡淡的说:“什么都瞒不过太傅。”
祁律听他承认了,仔细一想,突然恍然大悟,说:“昨日晚上,天子突然不见了踪影,不会就是出门去偷屠何首领的罢?”
姬林登时哭笑不得,说:“寡人还以为太傅不记得了,原太傅记性这么好。”竟然还记得偷人的事情呢?
姬林低头看向自己的袖袍,确切的说,是看向掩藏在黑色袖袍之下的双手,声音低沉,却如鸿毛一般轻,说:“太傅,会不会惧怕寡人。”
祁律说:“惧怕天子什么?”
姬林像一个犯错的孩童,又低声说:“惧怕寡人……心狠手辣。”
哪知道祁律突然长身而起,来到姬林身边,竟然抬手捏住了天子的下巴,迫使天子抬起头来,随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天子唇上。
祁律咂咂嘴,似乎正在品味天子的余味,说:“辣不辣,本太傅要尝过才知。”
祁律说完,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说:“嗯?这么甜还说辣,想齁死太傅么?”
姬林抬着头,眯着眼睛看着居高临下的祁律。姬林的身量高大,因此长久以往都是姬林俯视祁律,如今反而成了祁律俯视姬林,从下往上看的角度,越发觉得祁太傅的表情嚣张至极。
姬林猛地拔身而起,一把抱住祁律,祁律吓了一跳,没想到刚才还闷闷不乐的小可怜儿突然暴起,祁律连忙挣扎,小声说:“天子,这里是议事堂……”
姬林轻笑一声,说:“哦?太傅既知这里是议事堂,竟还敢招惹寡人,你说寡人能怎么办?”
天子一副“寡人也很委屈”的口气,又说:“议事堂也不错,随时都可能有人走进来,太傅可要小点声。”
祁律:“……”
送亲的队伍还要离开凡国,前往郑国去,姬林让由余负责山戎的事情,由余已经派遣了队伍,把屠何王的脑袋送回屠何,这一来一回还要时日,天子的队伍便准备启程了,继续往郑国去。
次日一早,队伍就要起程,祁律腰酸背疼,几乎爬不起来,在榻上扮演毛毛虫,卷着被子来回来去的滚,仿佛自己被被子绑架了一般。
祁律好不容易才从榻上蹭起来,獳羊肩手脚麻利的给他梳洗更衣,唯恐时辰来不及,这会子便听到“叩叩”的声音,有人敲了敲祁律的舍门。
祁律说:“是谁?”
门外之人嗓音十分柔和,说:“祁太傅,是廖。”
原来是凡太子。
今日送亲的队伍要离开凡国,凡太子应该送行,不知为何突然来到祁律这里。
祁律让獳羊肩请凡太子进来,凡太子笑着拱手说:“没有打扰到太傅罢?”
祁律说:“凡太子前来,必然有什么要紧事,请直说罢。”
凡太子说:“不瞒太傅,虽的确是要紧事,但并非是公事,而是廖的私事,廖想腆着脸,请太傅帮一个忙。”
祁律更是好奇了,凡太子素来虽然看起来很柔弱,但其实骨子里一点子也不柔弱,功夫不错,精于算计,还长着一张温柔的脸面,可以说十足完美了。凡太子的骨子里有一些贵胄的高傲,加之他能力出众,从来未曾开口求人,今日竟然开口来求祁律,祁律倒是有些好奇。
祁律说:“不知凡太子所求何事?”
凡太子沉吟了一番,说:“廖知晓今日太傅的队伍便要启程,因此恳请太傅,带上廖同行。”
“同行?”不怪祁律奇怪,毕竟凡太子是凡国的储君,凡国国君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有意外的话,凡太子必然是下一任凡国国君。家中没有争斗,稳坐太子宝座,而凡太子却要和祁律同行,离开凡国,这是为什么?
凡太子似乎知道祁律有所疑问,温和的笑了笑,说:“太傅有所不知,廖本不是甚么安分之人,如今的凡国看似平静,实则……已然是强弩之末。”
凡国夹缝生存,周旋在大国之中,这次虽然打退了山戎人,可以说换取了一时的平静,但是凡国已经没什么发展可言,只剩下苟延残喘,就算不被山戎并吞,很快也会被其他国家并吞。
凡太子虽然有心回天,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凡伯为人胆小甚微,凡伯身子骨还硬朗,凡太子如今也无法上位,所以便生出了如此想法,干脆随祁律出行,到外面历练一番。
祁律一听,眼眸微微打转,凡太子这个人可谓是十项全能,而且心机深沉,如果能成为王室大夫,那绝对是好事儿,凡国是快没救了,但洛师还有救,想要抑制日后诸侯称霸碾压天子的场面,便要多多收拢人才才对。
祁律笑眯眯的,脸色登时亲和起来,在獳羊肩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狐狸。
祁律亲和的说:“凡太子哪里的话,既然凡太子想要出门历练,咱们又是友人,昔日在井峪山寨,倘或不是凡太子,律早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凡太子有求,律怎能不应?包在律的身上。”
祁律一方面是为了笼络人才,另外一方面,凡太子懂得医术,如果能跟随队伍,也十足的便宜,倒是便宜了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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