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远远地盯着皇上, 眉头跳了跳,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皇上在桌子上笔走龙蛇,很快便默好大半篇。正当他往下半篇推进时, 便听见周逊在他身后道:“重写。”
皇帝:……
周逊:_
“想不到皇上还有这般奇思妙想。”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周逊的手指, 在那张坑坑洼洼的宣纸上, 沿着笔划滑过。宣纸的坑洼自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
皇帝用写不出字迹来的笔, 早在宣纸上写满了一个又一个的, 凹凸不平的“空白字”。
如今周逊抽走了原本的作弊纸, 就连皇上偷摸藏在手腕里的字条, 也一并抽去了, 只盯着皇帝写。皇帝满脸苦哈哈的,最终挠挠头,用半小时默了一篇出来:“诺。”
周逊接过那张纸。远远一看,纸上的确是写得满满的,可当他接过宣纸后……
周逊:……
他研究了这张纸半晌,最终才确认了, 这张纸上, 似乎只有两个字在不断地重复。
而这两个字……
其中一个, 是个缺胳膊少腿的“人”字。
而另一个, 他研究了许久,才发现这似乎也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吃”?
周逊:??
皇帝很心虚地要把纸拿回去,周逊捉回宣纸,冷冷地看向皇帝。
皇帝自知问心有愧,听周逊训他:“纸上我看过去,满满的都是‘吃人’二字!”
“这,封建社会原本就是吃人的社会, 敲骨吸髓,民不聊生,上天应该有好生之德,而不是造成旱灾,帮着吃人……”皇帝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而周逊看着他,竟然也叹了口气。
封建社会是吃人的社会,这句话,说得倒是敲进了他的心坎里。
许多人分明可以吃谷子,却偏偏要吃人。周采身为嫡子本就拥有无限风光,却要靠着打压他人来寻求快乐;章家本可好好地将侄女嫁出去,却为了聘礼和医书,硬要将人逼上死路;周鸿将好端端的人打了,只为着逞英雄的一己私欲。
可这话皇帝说得,他说不得。周逊只看着他那堆缺胳膊少腿的字,心想这许多日了,皇上还学不来写这边的字,字迹也这般难看。
皇帝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周逊于是道:“你身为皇帝,书法难看可不行。明日起,每日卯时,我来教你写字——入乡随俗,对吧?”
皇帝于是大喜,半晌他问你:“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我的?”
周逊看向他,似笑非笑:“问你什么?”
“……比如,我怎么是怎么知道你说过的话的?算了。”皇帝嘟哝着,“是我想多了。”
第二日一早,周逊准时起床,穿了身青色衫子。晨光熹微,他披着一头长发,在桌子旁作画。
再抬头时却看见皇帝呆头鹅似的站在门边,周逊放下笔叫他:“怎么还不进来。”
他于是进来,却不知为何始终别别扭扭,和周逊隔着一个身位。周逊不甚在意,只让他握好笔,检查他的基础。他见皇帝手指放错了地方,于是俯来亲手调整他的位置。
“真不知道没有我的时候,你的奏折都是怎么批的。”周逊嘟哝了一句。
也不知怎的,皇帝的手指竟是僵硬如斯。他无奈,只能对他说:“放松点。”
皇帝干巴巴地说烂话:“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
“车?马车?”周逊不明所以。
皇帝被他一问,满脸通红地别过脑袋去:“没什么。”
周逊:……
皇帝:“那个啥,你把头发,扎一下呗?”
周逊瞟他一眼,皇帝一脸正直。
他取了发带出来,将发带咬在嘴里,用手将头发梳顺。他束上发后,看见皇帝正盯着他看,于是问他:“怎么了?”
皇帝:“啊,你这。”
周逊:“?”
皇帝:“你这头发挺多挺长的,很容易掉吧?以后要是秃了,就可惜了,我给你找找有没有生姜做的洗发水……”
周逊:……
他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想踩皇帝一脚。
皇帝被他一瞪,摸摸鼻子道:“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头发也同理。”
周逊:?
皇帝:“这话你肯定知道,对吧?”
嘴上说着烂话,皇帝还是在周逊的指导下,态度很端正、字也很端正地乖乖默了一首《静夜思》,其间之字,缺胳膊少腿不胜计数。周逊对此并无太大反应,他最终拿起字来,对皇上道:“这字……”
皇帝:“很工整吧!标准的衡水体!”
周逊:“好懒惰。”
他于是执笔亲手为他填上笔画,嘱咐皇上道:“如今旁人虽然可以认为皇上您是懒得写这些笔画,不过,皇上还是要能记下这些笔画,毕竟……”
“我还要在这里过许多年呢!”
周逊:“……不能让旁人觉得,皇上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唉,其实吧。”皇帝突然看着他道,“一开始,我还挺想回去的,这里没有wifi,也没有空调,还有这么多活要干。”
周逊顿了顿笔,他没想到自己听见这句话时,心里居然像是空落落的,竟有种毛骨悚然的后怕之感:“后来呢?”
皇帝:“后来,我觉着我总得做完一件事,把他安排好了再走,再后来……”
周逊竖着耳朵去听。
皇帝:“咦,你脑袋顶上是不是秃了一块?”
周逊:“……那是发旋。”
皇帝:“啊,我读书那会儿有段时间也老掉头发,整了好多办法,你试试,保证你八十岁了也不脱发。”
皇帝说起这话时不像人间至尊的帝王,倒像是个话多的管家。他说长年累月这样下去,是会秃头的,得多吃黑芝麻,得多涂点生姜,这样头发就会“duang”地一声,不含任何化学元素地茂密起来。
就好像他们之间来日方长,还有很多很多日子可以一起度过。
可哪里会有那么多日子呢?
周逊听他说到了八十岁时的护发方案,笑道:“别瞎忙活了,我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呢。”
他这话说的是无心和轻描淡写,他却当真了,问他:“为什么啊?”
周逊能说什么呢,说多了,显得他斤斤计较,说少了,显得他讳莫如深。不过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能活这么久。
他从前太苦了,如今却这么幸福。这样幸福的生活,能捡回来哪怕只有十年,也够他快乐了。
不过这种垂头丧气的话不值得对皇帝说,他只好笑笑:“我开玩笑的。”
“玩笑不能乱开。”皇帝却很认真,“祸害不长寿,好人遗千年……总之,你能长命百岁,我也能长命百岁。”
说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打起了包票:“要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来找我。”
周逊又被他逗笑了,他在皇帝面前,总是笑点很低:“我要是先死了,又怎么来找你?”
他想自己要是变成鬼,必然是变成红衣厉鬼吧。他这一生,都被染上了洗不干净的血色,和不堪回首的痛苦。
但皇帝是不一样的,像他这样的人,活该上天做神仙。
“呸呸呸,不能乱说。”皇帝正色,“你可以下凡来,半夜到我的梦里来找我。”
周逊笑了笑:“我希望那不会是一个噩梦。”
“怎么会呢!”皇帝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说以前,也就是过来前,只要梦见你,都是噩梦。但现在再梦见你,那都会是美梦了!”
以前梦见他,都是噩梦?
而且是过来前……
不知怎的,周采那句“替身”,再次闪入了他的脑海里。
周逊不动声色道:“以前梦见我,怎么就是噩梦了?皇上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的以前?”
“当然是过来之前啊?”皇帝毫无心机地道,“当然是我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候,谁半夜时梦见你,不害怕啊?”
周逊静了:“我以前……很可怕吗?”
皇帝点点头,有些心有余悸般地道:“当然了,只要一瞧见你,我就手脚冰凉,更何况那时候,你还要我背那么多书、写那么多东西……”
“……而且那时候,我也挺对不起你的。”皇帝讷讷道,“把红墨水摔到你身上、□□你、压榨你、害得你一身的伤,最后还把你丢了。有时我想,难怪我要穿过来呢,可能是上天让我来再遇见你、补偿你的吧。”
周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皇上那时候……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觉得……我就是,他?就是……郁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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