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姑姑见贵妃醒了, 就忙让乳娘将公主抱上来。
高静姝先是攥了攥拳试试,觉得恢复了力气,这才敢伸手抱过女儿。见她小小红红的一团,都有点不敢碰她, 臂弯也不知该怎么摆放才好。
又跟众人重申了一遍但凡接近公主, 必要洗手的原则。
木槿在旁边笑道:“娘娘自打侍疾回来, 可是时刻不忘了盯着人浣手呢,也是好, 如今咱们宫里比别处都干净。”
听说贵妃无恙苏醒,孙大夫和吴大夫又一起来磕头。
吴大夫快人快语:“娘娘原生的平安顺遂, 咱们没出什么力,偏生高夫人还赏了我们一人二百两银票, 实在是有愧。”
木槿笑着对贵妃解释:“夫人欢喜的不得了, 满宫里但凡服侍过娘娘的都要给赏呢。”
吴大夫看了看小公主, 当着柯姑姑等人, 按照高静姝从前私下教的话说:“娘娘, 草民接生过这样多的孩子,发现越是平民百姓家里, 亲自喂孩子的, 孩子会康健些。倒比富贵人家一堆奶娘喂出来的好。”
柯姑姑立刻骇笑道:“吴大夫, 这可不成。宫里的贵人可不能自己喂养孩子,又不是用不起乳娘, 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比外头的孩子胡打海摔的, 吃羊奶都能长大呢。”
孙大夫跟吴大夫同时笑了, 又说:“娘娘贵体,自然不能天天喂孩子,其实只是吃两三日母乳就够了。”
柯姑姑这才肯让步。
高静姝低头看着女儿的小脸。
两日就够了, 她只是要把初乳喂给孩子——母亲生产后的初乳并不是雪白的,而是微黄,含了许多母体要传给孩子的免疫因子,可以增强孩子的抵抗力。
她自知在这宫里,妃嫔不可能自己喂养孩子到断奶,根本不现实。可这前两日,她总要给孩子加一层保险。
柯姑姑生怕贵妃任性,真的要自己喂奶,于是已经张罗着去给贵妃熬回乳的汤药了。
宫里的女人就是这样,活着一体一身都为了伺候皇上,开枝散叶。
费尽辛苦的生孩子,却又不许自己喂孩子耽误伺候皇上的日子,最好是生完孩子就一切为了来日再次侍寝做准备,当真到也不能伺候皇上的时候,最好识趣的死了让位给年轻嫔妃。
不过外头的女人也是一样,在上伺候公婆丈夫,在下除了生育嫡出子女,还不能忘记给丈夫纳妾照顾小妾跟庶出子女。
无非是古代女人的一生罢了。
她不重男轻女,但原本确实有点怕生个女儿。
可如今女儿真的降生,高静姝又凭空升起一股子勇气:正所谓发昏当不了死,已经有了女儿,就好好为她活着,为她争取,不让她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
若来日真能如和敬公主这般,宫里看重疼惜,也是这个时代女子能选择的最好的一生。
她逗了逗女儿的小脸:是个公主,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满月就被抱去阿哥所。
因公主没有旧例可循。和敬公主在潜邸时,自然是一直在皇后身边长大,直到皇上登基,公主还又在长春宫住了两年多,快八岁时才去了南三所。
公主虽也有女课,但皇上对公主一贯是视若掌珍,觉得读书识字就好,又不要公主去科举做女状元,主要就是快乐为上。
所以和敬公主也不像其余阿哥们,一月掰着手指只见两三次额娘。她想回长春宫就回去,甚至想去皇上的养心殿也就溜达着去。
想来有和敬公主珠玉在前,皇上也不会苛责新生的两位公主,非要抱到南三所去养大。
高静姝想一想能跟自己孩子呆在一个宫里,就觉得很幸福。
从前只觉得宫规苛刻,把孩子从亲娘身边抱走。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若是这样软这样小的孩子,满月就被从自己身边抱走,只怕非要肝肠寸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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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命李玉传话,过了晌午要过来看贵妃。
于是柯姑姑就帮着贵妃换过了衣裳,用湿布抹过了头发身子,又在屋里放了些香气馥郁清甜的水仙花。
然后出来进去好几遍,确认下一进屋子,不会有血腥的味道才放心。
皇上到的时候,高静姝只靠在榻上笑:“臣妾不起来了。”
“朕也不要你动。”皇上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又自要水浣手,这才接过女儿抱了抱。
高静姝十分感谢太后跟自己一样的洁癖。
听说皇上每回去寿康宫,都得接受一遍这样的洗礼,才能接近七阿哥。
大约是太后防范的仔细,七阿哥自出娘胎来,如今快要满周岁了,生的肥壮可爱,连发烧发热都没有过。
皇上抱了回女儿,又道:“朕给公主想了两个封号,等你来选一个。”
高静姝心道:就两个封号啊,二选一吗,那我要都不喜欢怎么办。
皇上却没想这么多,公主才出生一日,若是当即有了封号可是荣耀之事。
高静姝忽然想起来问道:“纯妃,嗯,纯嫔的公主满月臣妾也没去,听说皇上赐了公主‘和嘉’作为封号?”
皇上点头。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紫藤木槿面面相觑道:“宫里还有嘉妃娘娘呢,天下好字眼多得很,怎么偏给纯嫔娘娘的公主取和嘉为号?虽说是庶母,但也是长辈,虽算不着为尊者讳,可也该避一避。”
这世上字这么多呢。
不知道皇上是觉得嘉妃不配让公主避讳,还是对四公主不上心,以至于礼部礼部送来了封号,就随便选了个用。
皇上却不提此事,只笑道:“你生产当夜,朕以天子之身翻阅了《上书》,这孩子正对月之吉神。月主阴,咱们的公主又出生在花朝节之后,朕看着外头的月色,正是分外皎洁明亮,连着两日都是如此。”
“所以朕选了两个代表月亮的封号,你挑一个。”
高静姝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乾隆一朝公主都从‘和’字。
代表月亮的字,她顿时只能想到:婵娟,嫦娥,玉兔,桂树,哦,还有银钩。
可不管是叫和桂、和娟、和兔还是和钩,可都不好听啊。
唯一过得去的就是和婵,但听起来又想宫里素来用的鹤蟾图样。
皇上把公主交给乳娘,然后拉着贵妃的手写字。
“望?”
皇上含笑:“月神望舒,正是月位吉神。且望也是十五满月,乃圆满之意。”皇上看定贵妃,柔声道:“再者这孩子也是咱们多年所望,自然是好。”
高静姝眼睛一亮,这个不错。
“还有呢?”
皇上又写了一个。
“顾?”
“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
顾兔也可代指月亮。
皇上轻笑:“李白的这首诗,写的是神仙,又祝祷君王长寿。朕素来喜欢后面这句: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皇上看着女儿娇嫩的睡颜:“长倾万岁杯——朕的女儿,自然有朕这个天子庇佑,君父常顾,百岁喜乐。”
“那就和顾吧。”高静姝笑着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腮:“臣妾只盼着她这一生能够长寿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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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回到养心殿后,晓谕六宫,赐贵妃所生五公主封号和顾。
六宫妃嫔纷纷来贺喜。
虽说早早给予封号,是极大的恩宠,但对于六宫来说,贵妃这么多年盼着孩子,最后还不是阿哥,只是公主,就够让她们欢喜的了。
所以虽然也酸公主早有封号,但还是能保持平常心来给贵妃贺喜。
嘉妃春风满面派贴身宫女紫云去送贺礼:三妃怀孕,只有她一个生了阿哥,另两个都是公主不说,还有一个把自己的妃位都给作没了。
嘉妃没出月子只好让宫女来,其余的妃嫔,从娴妃起,到如今的六嫔,都一并亲至贺喜。
高静姝就好像听不懂暗示一样,没把公主抱出来给满屋子莺莺燕燕看。
脂粉味道实在太重,万一孩子吸了过敏就不好了。
同样生了公主,刚出了月子的纯嫔看起来失落沉默,再没有那种意气风华的样子。就像个影子似的坐在一旁。
舒嫔颖嫔都是大家子出身,性子也都颇为爽利,颖嫔刚进宫又寂寞,两人走的倒是颇近,此时各自送上礼物,然后围绕公主说了会儿话。
愉嫔不必说,自然是在贵妃生产后就单独来贺过了,此时坐在众妃中,也只是欢喜的笑,并不多话。
婉嫔令嫔又俱是沉默,宁可不说也不肯犯错,于是众人坐了一会就散了。
众妃嫔散后,和敬和婉公主才挽着手一并过来。
两人各送上一方长命锁。
和敬看多了永琮,自然也知道靠近孩子要干干净净才好,此时笑眯眯趴在床边上:“贵娘娘,妹妹怎么不对我笑?对着和婉却笑了。”
高静姝莞尔:“她才这么大,还没有视力,都看不清眼前是谁呢。”
和敬拿着拨浪鼓晃了一会儿,果然见妹妹只要睡着,不似永琮般已经开始喜欢追着明亮的东西看,这才放下。跟和婉一起问候了贵妃的身子如何。
高静姝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倒是瞧着和婉瘦了许多,更加柔顺沉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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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春宫,和敬公主见皇额娘正倚在窗下看后宫的账目,不禁有点发呆。在她的印象里,很多时候,额娘都是端庄平静的坐在窗下,手边永远有几卷看不完的账目和要处理的宫务。
许多年了,从未变过。
“和敬?怎么了?”皇后见女儿发怔,不由招手叫她。
“你们都出去。”和敬自己上了榻,倚在皇后身边小声道:“皇额娘,我去钟粹宫看了妹妹。妹妹很可爱。”
皇后含笑点头。
“皇额娘,女儿知道您跟贵娘娘和睦,我也常去找她玩耍。可在听说贵娘娘生的是公主后,我忽然就松了一口气。”替额娘,也替她的亲弟弟永琮。
皇后无声的搂住女儿,和敬公主继续道:“女儿觉得自己有些……有些自私,有些,有些坏。我会为贵娘娘生的是女儿不是阿哥而私下高兴,虽然也同情和婉只怕要和亲蒙古,但因不是自己要远嫁,也会心有余悸的庆幸。皇额娘……”
这位大清的嫡出公主,向来风光傲物,如明月昭昭,可骤然发现自己的阴暗自私,旁人都未曾发觉开口,她就先不安羞愧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和敬,私心人人都有。只因在这世道,人人想要活着,想要活的好。许多时候路就是这么窄,容不得两个人去走。”
她的目光渺远望向窗外:“我曾经跟贵妃说过,她生个儿子也好,若是永琮不够出色,她的儿子,总比其余跟本宫不亲近的庶子做太子来的强。”
和敬仓皇抬头:“皇额娘,永琮怎么会不聪慧,您想多了……”
皇后摇头:“你看,额娘特意向贵妃说明,也是跟自己画一道线,就算贵妃生了阿哥,我也不会对她们母子不利。可正因为我需要特意去强调这件事,才说明,我心里也是畏惧过的。”
皇上对贵妃的心思,没有人比皇后看的更明白了。
皇上虽不是顺治帝那样痴情起来不管不顾的人,更不是个专情的性子。可贵妃与六宫妃嫔,在他心里确实是不一样的。她的孩子,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皇后轻声道:“和敬,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这是人的本性,正如兽类茹毛饮血为了活下去,人也要挣命活下去。可和敬,人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私心与恶意,那就会沦为野兽无益。”
“你为自己的私心羞愧,正说明你是个好孩子。”皇后叹了口气:“还好你是公主,以后又在京城过日子,有我庇护。否则你这样的心思,叫人怎么放心呢。”
若想做个无暇的好人,就要比恶人花十倍的心力与智慧,因为作恶的人是没有底线的。只靠着自己是个好人,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皇后自问,若自己只是一味柔善没有手腕,早被人害到不知道哪个冷宫里蹲着去了。
“和婉的婚事……”皇后眼中也有不忍:“你皇阿玛心中已有决断。准噶尔不说,大小金川也自年前起就有些动荡。”
皇后虽闭口不谈,但多少知道些外头的大事。
皇上年前之所以紧着把高斌这个吏部尚书都派出去,解决南边数省的白莲教动乱,正是因为要先安国内,再腾出手来打大小金川。
既如此,蒙古自然是要用的。
和婉和亲,势在必行。
果然,二月二十日,皇上下旨,和婉公主赐婚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塞德。翻过年去就完婚。
圣旨一下,自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和亲王府听闻这道圣旨后,真是人人头顶顶着一块阴云。
次日,京中各王公勋贵之家,都惊闻:和亲王突然过世,如今门口都换了白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当朝的亲王,怎么骤然猝死?
高斌立命人更换素服,速速备吊唁之礼和准备路祭。亲王之丧仪,送殡当日,必要封路净水洒街,官员们除了在送殡的沿街设上路祭外,还要行一跪三叩礼,奠酒,读祭文。
和亲王可是皇上唯一亲弟,高斌一点儿不敢怠慢,连忙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在他自己准备出门前,外头管家又一脸匪夷所思来报:“老爷,和亲王原来没死。”
高斌立刻横眉立目:“荒唐!亲王的生死岂是儿戏!王爷既然尚在,谁敢传出这等恶毒传言?”
管家期期艾艾:“消息是和亲王府自己传出来的。”
高斌见下人也说不明白,索性还是备马,直接自己去看看。
只见和亲王府门口已经全然挂白,一色戳灯都换了白灯笼,白茫茫穿孝仆从两边侍立。等着接待客人。
随从递上名帖,自有人前来奉迎。
高斌刚摆出一脸沉重进门,就跟出来的讷亲撞了个对脸。
讷亲扯他:“别去了别去了,皇上白龙鱼服,在里头对着和亲王拍棺材板呢,咱们可别去找骂。”
讷亲一脸晦气。
他一听和亲王突然过世,惊讶之下立刻前来吊唁。一来他如今是首席军机大臣,按理说全国上下的事情得一并抓起来,亲王过世这样的大事也不例外;二来就是和亲王曾经暴打过他,两人是有梁子的,所以他更要格外显得重视一些,免得有人参他对和亲王怀有私恨,不肯尽心。
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的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的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的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的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的,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的合不合我的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的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的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的圣旨不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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