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和木槿自然也察觉到娘娘的心绪波动。
但她们都以为, 娘娘是想起了醉酒的那一晚。
不比柯姑姑,从前没服侍过贵妃,对比不出差距。
对她俩来说,这三年多来也看的明白, 娘娘对皇上根本没有从前那样的痴情痴心, 似乎是一下子醒了过来, 从心里只有皇上,变成了先有自己。
可这样的斩断情丝, 想必是极为痛苦的。
所以都不曾打扰娘娘,只留了乳母在门边上等着吩咐, 然后让娘娘独自抱着公主,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
高静姝见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 口中颠倒道:“大明湖, 大明湖, 大湖明。”不由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的腮:“和顾, 额娘叫你背诗好不好?你五哥哥可是聪明的很,一岁多的时候, 说话都能说长句子了。”
也不管和顾听不听得懂, 高静姝就一字一句教她:“大明湖, 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她还记得这是位军阀写的诗, 他的诗都可有意思了。
这诗朗朗上口, 和顾虽然连不起来, 但很快学会了:“蛤蟆蹦跶”这样的词。高静姝说了荷花,她接着就能对上蛤蟆。高静姝表示满意,开始教下一首:“趵突泉, 泉趵突,三根管子一样粗,咕嘟咕嘟又咕嘟。”
这首对和顾来说更加绕口,最后只能“咕嘟咕嘟”像个小金鱼一样。
皇上就是这时候到的。
他一向关注贵妃,也觉出贵妃今日情绪不佳,想起了当年贵妃醉酒的往事。
见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在门口,就挥手道:“不必通传了。”
高静姝已经吃了好几回皇上不让通传,被他听见自己话的亏,所以这会子抱着女儿教歪诗,声音非常小。
皇上只见到贵妃倚在榻上,女儿仰着脸坐在旁边,屋里灯烛点的并不多,只是昏黄,给贵妃的侧影漫上一层极为柔和的光芒。
还是和顾先发现了他:“阿玛,阿玛。”有时候她会忘记前头的皇字,直接叫阿玛,皇上也不恼。
高静姝转身,看着同样站在昏黄灯火里的皇上,一阵恍惚,总觉得自己跌到一个梦境里。
一时她居然忘了起身请安。
皇上也不怪罪,反而直接走过来,也坐在榻旁:“出去游湖看泉,原是为了让你高兴的,倒是惹你伤心起来。”
高静姝这才醒过来,要起身又被皇上按住:“别闹这些虚礼。”然后往她脸上仔细瞧瞧,发现没有泪痕,又不免打趣道:“还是有些长进的,没再喝酒哭起来。”
“臣妾不敢再喝了,这可是济南行宫,地方太小,半夜想找个湖水泉眼的也找不着。”她比了一个方块:“何况这样大的地方,臣妾出门,只怕一头撞到太后宫里去,那皇上就见臣妾明儿一早还在太后娘娘大门口跪着醒酒呢。”
皇上失笑,然后回头叫李玉:“把东西拿过来吧。”
“这是今日快马加鞭送来的武夷山奇种茶。”皇上将一只小巧的密封绿玉罐取出来:“悄悄儿的,就这一罐儿,朕也不经内务府记档,都给了你。”
高静姝一怔:“都给了臣妾?那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那里?”皇上您行行好,我不想再被太后抓进小佛堂了。
皇上望着贵妃:“你不必管这个——皇额娘和皇后处各色茶叶都应有尽有,这茶不是多么名贵,朕取中的是名字,当地人管它叫做‘家内’”
望着贵妃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妙目,想着她坐在船上的背影,皇上微微一叹。
他见女儿抱着绿玉的茶叶小罐玩,就伸手揽住贵妃的肩膀轻声道:“家内,是敦煌古语里妻子的发音。”
见贵妃讶然,皇上继续道:“宫中嫡庶分明,皇后是朕的发妻,她诞育嫡子,持躬淑慎是最好的皇后,朕对她自然是爱重的。可贵妃,在朕的心里,与你也是有夫妻情分的,朕待你,与旁人不同。所以虽然明着不能赏你任何明黄、正红之物,但朕得了这罐茶叶,却私下里只肯给你。”
高静姝望着女儿捧着玩的茶叶。
这句话,只当说给从前那位贵妃听吧。
到了济南,她原本就心里难过纠结,如今又想起从前贵妃,是凄凄凉凉病逝在榻上,不由落下泪来。
皇上这两年已经极少见到贵妃哭了,一见不免怔了怔。
因怕吓着女儿,所以高静姝立刻擦掉了眼泪,只对皇上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也抬手替她擦了擦眼睛:“罢了,都是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掉泪呢。”
然后见和顾又开始久违的啃东西,开始啃茶叶罐,不由从女儿手里拿过来,奇道:“她不是已经不咬人和东西了吗?”
高静姝看了看:“哦,这茶叶罐有点像她今天吃的绿豆糕的颜色。”
就这样的儿女事一打岔,才将方才的话混过去。
正巧太后处打发人寻皇上,皇上就起身去了。
旁边的柯姑姑和紫藤木槿都上来:“恭喜娘娘。”
是该恭喜,高静姝心道:皇上要真的有这份心思,她将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柯姑姑笑眯眯道:“娘娘,奴婢这就叫人给你泡一壶?”
却见高静姝摇头:“不要。这个茶我一点也不喝。等回去以后,把它供在小佛堂里,正好旁人也就看不到了。”然后对柯姑姑微笑:“这是皇上的心意呢,喝了就没了,要好好在佛前供着。”
这心意该给的是那一位贵妃,虽然她大概也不需要了。
柯姑姑点头:“是,是,还是娘娘的主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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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宫中。
济南行宫到底狭窄些,皇上跟太后坐在正室说话,也能听见里间七阿哥的声音,虽然还十分稚气,但小小孩子已经有了气势:“不必了,我说了要自己换衣服。”
太后就眉眼都是笑:“永琮虽然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皇上点头,眉间带了一点难过:“当年永琏就是这样,小小年纪,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太后沉默半晌,这才勉强振作道:“皇上,且看着永琮吧。”
然后又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了,今日你带着阿哥们游湖,又考较他们来着。”她手里的佛珠簌簌而响,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才说的话:“永琮也种过痘了,等过了生辰,皇上将永琮带入阿哥所去一并教养吧。”
皇上微微吃惊,他还想着怎么跟亲娘开口,让老太太不要溺爱难得的嫡孙,好让他能积极地投入到教育工作呢,没想到太后先开口了。
太后自然也不舍得。
但正如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太后也不愿永琮养在自己膝下,来日反而让皇上觉得永琮被溺爱,不能承担大业。
所以便狠心说出口来。
皇上极为欣慰,起身给太后行礼:“皇额娘放心,儿子必会好好教导永琮。”
太后叹息:“额娘不是怕你教不好永琮,怕的是你教的太好,教的太多。皇上,聪明孩子心思重,永琮一天天长大,就会知道,他跟其余兄弟不同,他是嫡出,身上天然就背着担子。当年永琏就是太过用功半分不肯松懈,在永琮这里,哀家难免担心。”
皇上颔首:“皇额娘放心,如今张登已经入了太医院,朕就将他拨在阿哥所。”
然后又道:“皇额娘这里自然也会给永琮挑好人服侍,再有永琮到底年幼,上头有哥哥们呢,不似永琏当时,朕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他身上……”皇上不肯再露出软弱伤感,略过此事道:“皇额娘若不放心,也可随时召了永琮回来陪您用膳。”
太后犹豫一二,终于开口道:“皇上,永琪那孩子,哀家也知道,你素来称赞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想来是看重的。”
皇上开口截断:“皇额娘。这世上聪明人多而且多,论科举,状元岂不是比朕更通读四书五经?然而为皇者,更重驭人之术。”
“对皇子们,朕自然会因材施教。”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能在露出什么恋恋不舍,只是笑着点头。
皇上不用开口跟费心思劝亲娘,觉得心情颇佳,带笑离开了太后处。
然而皇上刚一走,太后就眼里流泪,孟姑姑连忙递上帕子:“奴婢知道娘娘舍不得,可七阿哥将来是有大出息的……”若是不让皇上早早亲自教导,父子怎么能磨合,如今永琮还小,皇上想必耐心足些。
太后可是听闻了皇上今日是怎么对大阿哥三阿哥的,真到了年长的时候父子不能亲密,那就完了。
里头永琮穿着换好的里衣,外头套着袄儿就跑出来:“皇玛姆怎么哭了?我今儿是自己换的衣服,皇玛姆看,我都很乖的。”
这一说,太后落泪更厉害了。
孟姑姑就看着这祖孙俩如同要被法海收了似的,抱在一块依依惜别,太后简直把接下来十年的话都要嘱咐给永琮,直到永琮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太后才带着不舍,把永琮交给乳娘,又嘱咐了好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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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难过的不仅仅是太后,还有阿哥所的阿哥们。
皇上白日可是说了晚上要查功课的,其中三阿哥最惨,在外面煎熬了一个白日,好容易回到行宫,饿虎扑食一样来到桌子前面翻自己的大字,哗哗数着页数。
小太监来回话请他用膳,还被他一脚踹了个跟头。
他简直急的要脱发——一边最近的书没有好好温过,另一边大字还差二十多页,一言以蔽之,实在是窟窿太多,不知道从何补起。
三阿哥这样的差生狂补昨夜,五阿哥这样的优等生也不敢怠慢,回去立刻开始温书。
要是高静姝能看到,肯定会觉得阿哥所的氛围好熟悉:这不就是她们考试前的考场外面吗?
然而皇上先去看了贵妃,又去了太后处,溜达下来觉得时间有点晚,就不想去阿哥所,索性回去歇着了。
这世上最坑人的不是老师要查功课,而是老师说了要查功课,却放了鸽子。
阿哥们等到半夜才确定了皇上不会宣召,只得怀着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要命的紧张入睡。
其中三阿哥根本不敢睡,边祈祷皇上不查边通宵狂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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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傅恒来请旨,问皇上何时返京。
皇上想了想,这一回东巡也算是圆满,也可以起驾回宫了。
毕竟今年十二年,又是一个大选之年。皇上甚至还跟傅恒开起了玩笑:要不要给他指个好的侧室。傅恒连忙表示谢过姐夫,我就不必了。
此时山东巡抚带了历城知县前来叩拜。
说是皇上圣驾到了济南后,这两日便有村民在城外三十里地的龙洞山内看到霞光出现,然后经热心人民群众探查,发现里面长出了许多雪白似银盘的蘑菇。
傅恒在旁边心道:可以的,山东巡抚果然很灵,上回嫡子降生,山东境内的黄河听说都变清了,这回皇上亲至,又是龙洞山可见霞光,也真是下了大力气搞祥瑞路线。
皇上表示笑纳。
然后让御膳房先去辨别尝试,确定下没毒,离开济南前的家宴就吃这祥瑞蘑菇了。
说起家宴,皇上难免想起几个儿子:昨儿自己还没查功课呢。
要是诸位阿哥知道,是山东巡抚的一篮子蘑菇,又让皇阿玛想起了考试,估计会愤怒的给这位巡抚头上扣上一盆蘑菇。
傅恒见无事,就要告退。
皇上忽然叫住他:“最近大阿哥跟谁走的近?”
傅恒心里一突,然后恭敬表示不清楚。此次东巡,他照旧负责皇帝出行的安全工作,最近实在没见大阿哥。且傅恒谨慎小心,并不会为了七阿哥而诋毁其余的阿哥,反而还道:“奴才听说,诸位阿哥们这一路都住在一处温书。”
皇上“唔”了一声:“既如此,永璜是从哪里知道,高斌在江南治水,颇有功绩的?”
傅恒低头:“皇上派高大人去江南督办河道之事,想来朝中人人皆知。”
皇上仍旧不肯罢休:“可知道高斌进展的人,能看到高斌折子的人,却不多。”
傅恒也不敢说话了——他也是能看到高斌折子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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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朝中,自有耳朵眼睛。
很快就弄明白了,大阿哥是请教了张廷玉才知道了高斌近况。
其实张廷玉也是冤枉。
大阿哥跑来找他,说是自己从前得罪了高斌,如何是好。张廷玉能说什么,只能说高斌是肱股之臣,治水有功皇上得用,大阿哥不该为了一己私愿得罪高斌,与他生了嫌隙让皇上不快。
他总不能跟大阿哥说,你去按着高斌打一顿吧。
所以才有了高静姝见到的那一幕,当着她的面,大阿哥故意跟皇上表白了高斌的功劳。
然而在皇上那里却觉得张廷玉越发大权独揽,连阿哥的事儿都敢插手。
虽说张廷玉现在确实在一人担着军机处,但他也是没办法才大权独揽——讷亲被皇上派出去打仗去了,高斌被皇上支使修河道,唯有张廷玉在兢兢业业的工作。
大阿哥自然只能找他。
皇上在案前站了一日,然而无论对于大阿哥还是张廷玉,都未再提及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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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着时日,圣驾启程回京。
高静姝坐在车上,离开了济南地界。
她装走了一罐趵突泉水,一罐大明湖水,算作安慰。
马车里茶香浓郁。
柯姑姑见贵妃不舍得喝皇上的茶,立刻寻了机会去皇上跟前替主子表了表心意。说的贵妃娘娘对皇上的心意真是感天动地,日月可鉴,天地可表,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皇上摇头嗔道:“总共就这么一罐子,朕给了她就是要她喝的,非要收着供在佛前,岂不是白糟蹋了?”
虽然这样说,柯姑姑却见皇上唇边的笑意湛然泼洒而出,如同穿破云层的阳光一般挡不住。
于是低头:啊,男人。谁说女人才是口是心非来着?
果然皇上又赏了贵妃新茶。如今车上备着的就是这九望仙苁茶。
香气甚为浓郁,甚至让人想起“重帘不卷留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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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顾躺在软垫上,肚子朝上,睡的呼呼的。
紫藤就坐在公主身边,跟一个乳娘一起护着公主。紫藤眼里都是温柔,小公主长得真像娘娘。
紫藤的亲娘是贵妃的乳母。她想着,要是自己的娘能有幸见到小公主,一定会惊喜的不得了,简直就像贵妃小时候的脸庞模样刻出来的。
因杜鹃不在,木槿就担当起一部分情报系统:“嘉妃娘娘这一胎怀的不安稳,不但一直吐个不住还浑身酸痛,连床都起不来。皇上也只是叫太医好好看看,并没有多加垂怜。”跟在高静姝身边,木槿比宫里其余妃子知道的事情还多。
八阿哥的腿疾,旁人大约只有回宫才能知道了。
木槿轻声道:“不过四阿哥倒是依旧得皇上的喜欢,在行宫时皇上查阅各位阿哥的功课,就没骂咱们五阿哥和四阿哥。”
“五阿哥娘娘是知道的,再不出错的。可四阿哥居然也得了个好脸色,必是皇上仍旧喜欢,没受到嘉妃娘娘和八阿哥的牵连,想必嘉妃娘娘也有所安慰。”
然而等回宫后,高静姝才发觉,皇上不骂四阿哥,未必是多喜欢四阿哥,而是真的要动手抽大阿哥和三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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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东巡是旅游,皇上却还是要完成许多政治任务,接见官员,同时又要随时关注大小金川的战事,所以刚回到京城,就有些感染了风寒,停了两日常朝。
皇上十分勤政——主要是抓权不肯放松。
大清的皇帝又很少有前明那种动辄不上朝的风气,别说像嘉靖万历皇帝那样几十年不上朝,就算是五天不上朝,都是大事。
皇上除了上回自己病的七荤八素不能上朝外,也就只有端慧太子薨逝的时候,他太过悲痛停朝五日。
这会子竟然也因风寒停了两日朝,大臣们自然忧心,不管心里到底急不急,上的折子却都是心急如焚,言辞恳切恨不得代替皇上病了才好。
雪花样的请安折子飞向军机处。
搞得张廷玉更忙了,皇上便指了傅恒跟他一并分担军机处的要务。
皇上这场风寒来去匆匆,起初无人在意,但接下来因为这场小小风寒引起的事情便震惊朝野。
皇上上朝第一日,就痛斥站在下头的大阿哥:勾结臣子,不敬君父。于人子之道毫不能尽,断不可继承大统。3还痛斥三阿哥不学无术,愚钝惫懒,不堪大用。
高静姝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可是乾隆十二年,东巡后皇后和七阿哥还是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活着,怎么大阿哥和三阿哥就被皇上暴怒痛骂,踢出了继承人的资格呢。4
高斌不在京中,虽然幸运的完全避开了这场皇上的滔天大怒,但导致高静姝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毕竟原来都是外头的高家通过木槿送进来,如今高家也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骂过一回还不肯罢休,当日更处分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师傅和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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