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惜的是,这里毕竟是欧洲而不是美国。
从德国重新辗转返回巴黎的路上,薇拉的那位表兄长——凯撒.墨洛温格还是找了过来。
克拉克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外,隔音室内传来的争执声清晰入耳。
又或者说,不是争执,而是凯撒单方面的愤怒。
和彼得博格俱乐部里那些老狐狸们不同,不到三十岁的凯撒尚且年轻气盛,被薇拉三番两次的拒绝,男人明显憋了一肚子的火,对着自己这位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几乎是毫不客气地斥责出声: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薇妮莎?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薇妮莎.卡佩罗林!”
“那颗星球……苏克蒙塔亚整颗星球,你宁愿让罗素福林那种扶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去摘桃子也要拒绝你的家族!好个卡佩罗林家的继承人,你和公爵有矛盾……墨洛温格也要被迁怒,是吗?”
男人越说越愤怒,屋子里顿时传来了器皿被掀翻在地的声音,克拉克眼神一冷,刚要进屋阻止对方,就听见凯撒尖刻地说: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爬上麦迪逊大道顶层、抱上正联的大腿、跻身彼得博格俱乐部……你以为全靠你自己是吗?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对吗?”
“我告诉你,薇妮莎——你能走到这一步,你能成长到一步,是因为你的姓氏是卡佩罗林!
容貌、学识、血肉、眼界……你一切引以为豪的东西全都是你的家族带给你的,是公爵培育了现在的你,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逃避这个事实?”
克拉克的手还放在门柄上,他僵住不动了。
窗外,暴雨倾盆。
屋子里,凯撒毫不留情的诘问尾音还在角落回荡,半晌之后,从凯撒发火开始就一直沉默着的薇拉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伴随着暴雨,却比漫天的雨珠更深更沉。
她道:“我从未否认过这一点。”
她的声音那样平静,犹如在梦境城堡中那样,她最后对着公爵露出的那个无所畏惧的微笑。
在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在猩红色的魔法光芒之下,女孩的发丝和衣袍同时飞舞,她前行的脚步从未停止,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可是午夜梦回,克拉克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瞬间,他的耳边却始终萦绕着那个时候的薇拉那残忍的、冰冷的声音。
——您亲自制造出了我这样的怪物,为什么又会担心这只怪物过于脆弱?
“可是你却背叛了你的父亲。”
凯撒低低地说。
“你也背叛了我。”
“你离家十年,毫无责任、毫无理由地抛下了家族,而现在,你就为了一个……为了一群和你毫无干系的外人……外星人……与你的亲人们为敌。”
在提到‘外人’时,凯撒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厌恶——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所谓的‘超级英雄’的厌恶之情。
“如果墨洛温格真想取代罗素福林,请你至少学会尊重你的合作对象。”
薇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在我面前恼羞成怒地吠叫?凯撒,别让我看不起你。”
在这之前,凯撒怎么指责薇拉她都一言不发,可他就说了正联一句,薇拉的语气就已经全然变冷,像是被触碰了逆鳞一般毫不示弱地反驳了回去。
“薇莎!”
凯撒这一下子才是真的暴怒了,他厉声怒喝:
“怪不得、怪不得——亏得乔伊斯那些人背地里散播流言的时候我还在拼命为你压制下去,你和谁在一起了?你爱上了超人?是不是?薇妮莎,你该死的要是敢上他的床,你要是敢爱上一个外星人……”
有一瞬间,僵在门口的克拉克呼吸急促了起来。
可是下一瞬,凯撒的指责被一声极为清晰的冷笑声打断了。
“别蠢了,凯撒。”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就好像对方闹出了一个天大的、并不好笑的笑话。
……一个,笑话。
克拉克的头颅低垂下去,漆黑的额发乱糟糟地遮掩住双眸——那双眼睛里的天空比此刻的天气还要阴沉,晦暗难言,风雨交加。
屋内,凝滞而压抑的空气拉长了兄妹之间的沉默,凯撒的脸色铁青一片,他盯了薇拉半晌,才沙哑地道:
“……你和你的母亲一点都不像,薇妮莎。”
在凯撒有记忆以来,他的姑母狄爱拉一直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是个多愁善感、对爱情推崇备至的完美女性。
在他小的时候,怀着孕的狄爱拉坐在钢琴前弹奏《爱之梦》,饶是再不懂音乐的人,都能从中听出浓郁的爱和期盼。
凯撒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姑母,这样一个心怀着深厚情感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像一条冷冰冰的毒蛇,一个冰冷无情、对这个世界和亲人都满怀憎恶的小怪物。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薇拉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边,她举着香槟酒杯,隔空冲着凯撒微微一点,微笑着回答:
“你暗地里勾-引罗素福林家的小女儿,利用波丽娜.罗素福林故意折腾出飞机上劫-匪,干扰我的计划时,是不是很庆幸波丽娜和狄爱拉一样好骗?”
“…………”
“所以,趁我现在还没动怒,凯撒。”
薇拉声音轻柔地说,
“给我滚出去。”
……
……
直到狼狈地从这间屋子里跌跌撞撞地离开,凯撒.墨洛温格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露馅,让薇拉抓住了马脚。
而房间里,薇拉把最后的香槟一饮而尽,她踩着破碎的玻璃碎片,走到落地窗边,看着大雨倾盆,看着楼下墨洛温格家族的车逃也似地离去。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用头抵着满是白雾的玻璃,看着自己的兄长渐渐远去,看着那条车队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雨珠坠落的阴影落在她睁大的眼睛里,湿润的水光一闪而逝。
有那么一瞬间,克拉克以为薇拉在哭。
可是她没有。
身边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身不由己,亲生父亲正为了巨大的利益而蠢-蠢-欲-动,唯一的兄长是个玩弄感情的混蛋,一半的人视她为该死的眼中钉,另一半的人污蔑她为靠脸上位的娼-妇。
他们说,她的一切都来自于家族,又有什么资格背叛家族。
他们说,她是一个卑鄙无耻、冷酷无情的小人。
可是这样一个背叛家族、冷酷无情的薇拉.塞纳,明明睚眦必报,却偏偏放过了凯撒。
克拉克只觉得有尖刀在他的肋骨上来回刮过,尖锐而漫长的疼痛纠缠着他的心脏。
……该怎么做?
该怎么样才能让世界知道这个女孩子有多好多温柔,该怎么样才能让那些误会她的人闭嘴,该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一点?
这一刻,能拯救整个星球、被誉为人间之神的男人茫然无措,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办法为她做。
“我和凯撒小时候的关系其实不错。”
薇拉斜斜地靠在玻璃边,漫不经心地说,“在我六岁以前,他倒是经常来家里玩。”
但是在六岁之后,自从狄爱拉精神不正常起,公爵就拒绝让凯撒见她了。
女孩神色平静,她像是在叙说她人的故事那样娓娓道来,“这栋房子……以前是我们的度假屋。”
“凯撒那个时候的确是个好哥哥,他很照顾我,会教我画画,夏夜里,他会带着我悄悄溜出门去——就在那一片,靠近牧场的地方。”
薇拉说着,看了一眼落地窗的另一侧。
“我记得小的时候,那里遍地都长满了蓝色的小花,很小很小的花,我很喜欢。”
时隔二十年,薇拉的记忆已经有点儿模糊了,她不太记得那种蓝色的花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很清楚地记得,公爵说那是路边的野花,不干净,还都是蚊虫,不让她玩。
“……后来凯撒知道了,有一天晚上他抱着一个麻袋敲响了我的房门,他打开麻袋,里面全都是他悄悄掐来的花。”
那时凯撒的双手双脚上全都是蚊子包,整个人像是得了风疹那样凄惨,却还是对着她露出傻乎乎的笑。
说来荒谬,薇拉现在回忆起来,这件很简单很简单的小事,已经是她童年里最快乐的几个瞬间了。
可是时光匆匆,那些温柔而稚嫩的心意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枯萎殆尽,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度假屋变为酒店,牧场开垦为花田。
那片花田里种满了观赏用花卉,姹紫嫣红妍丽无比,却再也没有那种野花了。
克拉克望着薇拉,他看见了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缅怀和惋惜。
“是……哪样的蓝色小花呢?”
他轻声问道。
……
森森黑夜里,克拉克在大雨和泥淖之间缓慢走向那片荒地,任由冰冷的暴雨打湿他的衣襟。
潮湿和雾气带来的是刺骨的森寒,夜风狂暴地刮起,把整片荒原撕扯得乱七八糟。
在暴雨和狂风之间,男人对于自身的狼狈和彻骨寒凉无动于衷,他耐心地弯下腰,在荒原厚厚的麦草之间来回翻找,纵使是夜晚,他的视线依旧很清晰。
他是超人,拥有强悍的听力和能够穿透一切的视力,他的速度很快,力量极大,他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所以,哪怕是薇拉并不记得那种蓝色的小花长什么样子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找到一朵……只要他看一眼,他就不会忘记了。
这里没有也没有关系,他总会在其他的地方找到那些花带给她的,跨越整个地球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在这里看见一朵。
……可他偏偏就是一朵都没有找到。
克拉克怔在雨中,久久都没有动作。
他来得太迟了。
花早就凋零枯萎,那个会因为一麻袋小花就开心起来的小女孩也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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