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四月二十日的傍晚, 天边氤氲着瑰丽的晚霞。
但在隐秘的地下赌场,这里辉煌的唯有灯光和财富的声响。
贵宾厅里,黑檀木的赌桌上, 骰子被摇得“哗哗”作响。
“张芳意”大管事坐在一头,手里摇来晃去, 开衩长裙撩起一部分, 露出两条修长的、斜斜并在一起的小腿。
她单手撑着脸, 含着一丝笃定而神秘的微笑,不那么漂亮的面孔显得妩媚至极。
灯光勾勒出她诱人的侧影, 看得一旁的佘大人都目光微动。
但长桌的另一头, 直面她的摄政王,却冰冷得不像个人。
摄政王坐得笔挺, 好似仍然身处军营, 纯黑外套上的银饰反射亮光, 如无数细小锋锐的刀尖,带着凛凛杀气。
他平淡地看着大管事, 似乎看着的不是个妩媚勾人的女人, 而是一面纯白无趣的墙壁。
“大管事摇好了没有?”
他这样平静地问。极致的平静,像荒原上冷清的风,还带了一丝威慑似的不耐烦。
面对这般肃杀, 大管事却只是懒散地、很新奇似地一笑。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一眨,手里动作一停, 又猛地往前一推。
“押大押小?”
摄政王看了一眼那只装了三只骰子的紫砂筒:“一柱擎天。”
“确定?”大管事笑盈盈的。
“开。”他叩了叩桌面。那一丝不耐更明显了。
大管事纤手一动。
三只骰子并肩而排,每一只都显示“六”。
“可惜,摄政王大人却是输了。”大管事遗憾地晃了晃手里的紫砂筒。
“哦?”摄政王深灰色的眼睛略一眯, 更显得眼尾锋利,“大管事, 有意思?”
大管事一脸无辜;“嗯?”
“出千,有意思?”
摄政王又叩了叩桌面。
顿时,四周响起某种短促的、整齐划一的声音。
只需要一个手势,周围的便衣军人就齐刷刷做出拔/枪的姿态。
杀气,霎时席卷了这间低调奢华的贵宾厅。
大管事身后的属下,都不禁瑟瑟发抖。
但大管事笑意更深。
她甚至还闲闲地对摄政王抛去了一个媚眼。
“摄政王大人,真凶啊。”她轻柔地嗔怪,低柔沙哑的声音天生一段暧昧之意,“人家又不要您的筹码,只是摇个骰子玩玩,您何必这样当真?就不能……”
她做了个暧昧的手势,笑得更妩媚:“就不能,只让人家开心开心?”
摄政王眉心略略一跳。
他移开目光,看向边上喝茶的佘大人,不耐更甚:“这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佘大人,我要走了。”
佘大人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却陡然一惊,立即道:“摄政王留步!”
这表现有些太过,堪称失态。
屋中的人都察觉了,一时安静下来。佘大人自己也发觉了。他细长的眼睛里闪过懊恼的神色。
大管事却不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她仿若未觉,只盈盈笑道:“二位大人今日驾临天琼院,是遇到了烦心事,来派遣一二?不如由我来做导览,领着二位一一体验一番?”
言谈中,大管事又含情脉脉地看了摄政王一眼,俨然一副痴迷、讨好的情态。
摄政王看上去则颇为腻烦。
佘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想,听说这张芳意大管事出了名的妩媚玲珑,却谁也不沾,而今面对摄政王,还不是急不可待地想要讨好?看起来,天琼院背后的神秘主人,也未必真有多么厉害。
他再呷了一口茶,按下心中的急躁。他知道,自己最近心里事情太多,一时有些太过忐忑了。
佘大人定下心神,两只小眼睛一眯,露出个客气的笑容。
“体验就不必了。张大管事,我有一件事要办。”佘大人放下茶盏,“半年前我佘家在你这边投的钱,我要拿回来。”
投钱?
摄政王目光一动,看向佘大人,似乎有些惊讶。
佘大人则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眼睛却紧紧盯着大管事。
大管事挑起细长的眉毛,惊讶道:“那笔钱?佘大人,可我们当时讲好了,天琼院操持的这投资……”
“我知道,说好的是一年整。按理说我不该提前……不过,最近的传闻让人不安。”佘大人接过话,慢吞吞地说,“有人告诉我,天琼院这投资根本是骗局,是拿前人投的本金,来还后来人的利,拆东墙补西墙……”
“没有的事。”张大管事柳眉一竖,又一平,笑容里带了几分火气,“佘大人,您讲话,也是要有证据的。天琼院赌场开在这里,为客人们操持金银,也不过顺手为之。五年下来,可曾亏过谁?您这话,未免不讲理。”
“我却是有这个怀疑了。”佘大人今天还真不打算讲理,很有几分蛮横地说,“你们当初承诺过,若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也赔钱。张大管事,而今我不要你倾家荡产,你只需要将我佘家投的五百万白银,连同半年利息,一并还来,我便不追究。”
张大管事面色变了:“佘大人……”
摄政王终于找着机会插话,问:“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天琼院的投资?”
他长眉微扬,做出一点讶色。他生得俊美非常,便是这一点神情变换,也显得生动i丽;张大管事看他一眼,神色都柔和了三分。
佘大人心中嘀咕:长得好还真占些便宜。
他心里泛酸,面上却稳如弥勒佛:“摄政王,这却是你平时不爱官场往来的结果了。多少人都知道,这天琼院日进斗金,也不少能人,近年来还多了项油水丰厚的生意,就是给永康城里的大人们操持投资,那赚得……啧啧。”
摄政王更加惊讶,瞥了一眼大管事。
大管事柔柔地叹了一声气,似笑非笑,又像带了点哀婉地控诉:“佘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人了。我们哪里赚了许多?不过一点零头抽水,与佘家的生意相比,那是万万不如的。”
她谦虚完,话锋一转,陡然锋利起来:“是了,佘家生意遍天下,区区五百万两白银,也配被佘大人放在眼里?现如今却这样急地要钱,莫非……”
佘大人笑容一滞。
他知道,自己既然带着要钱的目的来,那话说得再漂亮,也掩饰不过去这行为本身的生硬。
他心中盘算一二,又打量几下大管事,和气的圆脸浮出一层阴影与狠戾。
他看了一眼摄政王,尤其是摄政王带来的那一队便衣军士。
这些精巧的灵晶火铳,威力并非一般人能够阻挡。就是元婴期的大修士,被火铳打几下,也得受重伤。
今日他特意带摄政王来,本身就做好了第二种打算。
此时,却听大管事含笑开口:“佘大人若是打着威逼强抢的主意,我奉劝您,还是打消得好。”
佘大人抬眼看过去,见大管事斜坐在宽阔的高背椅上,双腿交叠,手里有意无意摆弄着一只青金石符文。
那是一枚镂空的字符,好似一个扭曲的“盟”字,又设计得宛如两个相互拥抱的人。
那是……
佘大人忽而一凛,脱口道:“修士同盟?!”
修士同盟是一个组织,而且是一个非凡的、源远流长的组织。
他们自称是千余年前崆峒派的传人,一心沉迷修炼、钻研技术,不问世事。
他们有卓绝的战斗力,还有数不清的技术,以及几百年的技术为他们积累下来的财富。
传说,他们曾与大燕皇室签订过契约,约定他们不会干涉政事,而相应地,大燕也不能管他们修士同盟的人。
这群人特立独行,在各个领域都神出鬼没。去年皇帝的私人矿藏中发掘出神晶,竟然有修士同盟的人跑去偷了研究,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将小皇帝直接吓得大病一场,一直说“幸好不是刺客”。
这件事被严密封锁,但佘大人是听说过的。
更重要的是,他听自己的父亲、前任天官冢宰,号称大燕建国以来最有权势的天官――佘相――说过,他说得罪谁也别得罪修士同盟。
这天琼院背后的人……是修士同盟?
佘大人瞪大了眼。忽然,他面上浮出一股怒气:“不可能!修士同盟早有承诺,绝不会干涉大燕政事……”
张大管事无辜地说:“我们何曾干涉政事?佘大人,我们只是在好端端做生意,碰巧有些客人……是您这样爱民如子的大官罢了。”
她话语中的淡淡讽刺,现在已经不足以引起佘大人的愤怒。
佘大人现在忙着深深地失落。
既然天琼院背后是修士同盟,他又如何能强抢?即便现在抢了,回去他那老父亲也会亲自用鞭子抽他一顿,将他踢出来,让他向修士同盟求得原谅。
这个世道,天底下做生意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技术的重要性。
而永康城里的达官贵人,没有人不做生意。
想到这里,佘大人不免叹了口气,放软了身段,甚至还露出个笑:“张大管事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同天琼院商量一二。”
张大管事笑意深深,笑得妩媚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哪里的话。”
这个微小的表情细节,却让摄政王忽地目光一动。他旋即垂下眼帘,忽而却又看过去,深灰色的眼眸里有流星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佘大人吁了口气,又说:“那五百万两……”
“也不是不能商量。客人的要求,我们向来放在第一位。”张大管事和和气气地笑着,“不过,佘大人,我斗胆问一句,您急着要现金……莫非是佘家的生意周转出了些问题?”
她若有所思:“说起来,去岁皇帝陛下的矿藏中发掘出了神代灵晶,当时我们盟主……啊,我是说,修士同盟的大人们说是从神晶中得到了灵感,宣布即将推出一项新技术,说是能够二次淬炼普通灵晶,使得人工制造的灵晶,也具有接近天然灵石的能源利用效率。”
她那“不经意的口误”,更印证了天琼院的来历。
佘大人面皮抽动几下,庆幸自己及时止损。
但听见张大管事的随口分析,他的表情又变得不自然起来:“大管事……”
“哦,我知道了。”大管事却轻轻一拍手,笑道,“那项技术要用到红蚕丝,这原料原也不算贵重,是用在织布中的。去年消息一出,市面上的红蚕丝立即被抬高价格,听说还有大商人出手抢购、囤货,可惜新技术推出的时间一再延后,囤货的商人一时给压住了。佘大人,那就是佘家吧?怎么,佘家的现金全砸上去了?”
佘大人哑口无言。
地下赌场里有专门的隐藏法阵,调控温度、气流,但在这温和清爽的环境里,胖乎乎的圆脸佘大人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油汗。
而且,不仅如此。
他看见,摄政王还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这位年轻的异姓王、未来的执政官,虽然一直是佘家的盟友、代言人,但他手握军权,并非可以随意戏弄的对象。
“佘大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摄政王一叩桌面,“没钱――这可不太好办。”
佘大人顿时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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