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大人猛地一震!
这一刻,那浓烈的丧子之痛在他心中淡去了。强烈的家族危机感令他悚然而惊,一颗胖大的头颅好像被浇了一头冰水,立即清醒起来。
“摄政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冷汗涔涔而下,佘大人忙上前两步,再想一想,他又赶快退回去,亲自捡起了地上的书册。捡书的时候,他头脑中还不经意地飘过一个念头:方才这书砸得他不痛不痒,哪里是摄政王的盛怒出手,看来他果然是受伤不轻。
佘大人拍了拍书册的灰,亲亲热热地走上前,轻轻将书交到摄政王手上。现在他堆出满脸笑,就还是那惯有的和气、圆滑,再也不像幽幽的鬼魅了。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荣辱与共,我为何要故意害摄政王?定然是小人陷害。”
摄政王乜斜着眼睛,嘴角一丝冷笑。但听了这番话,他脸色便缓和不少。
“佘大人,三公子的事情十分不幸,本王也十分痛心。若非本王自顾不暇,定然会全力相救……可惜啊。”他摇摇头,“罢了,本王也知道你心中悲痛,不与你计较。可佘大人要时刻记得,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从小到大都是大局为重,到了老、到了儿子平白死了,也是大局为重……
佘大人摇摇头。
他的笑稳若泰山。
“说的是,我也知晓……”
……
裴沐摘下了耳朵上的小巧装置。
她正靠坐在马车车厢内部。这架马车看似陈旧,实则是皇祖母传给她的,经历过数次改造,内里刻画无数法阵,坚固又绝密。在这里商量事情,大可放心。
贺姑姑坐在她边上,用镇定的神情掩盖着一丝紧张。
裴沐睁开眼,对她微微一笑:“姑姑,没事了,不必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
贺姑姑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膛。接着,她又伸出手臂,小心地拍了拍裴沐的肩,柔声道:“陛下也别太操劳,您看您,这段时间都瘦了。”
裴沐对她一笑,又往她那边挪了挪,好将头靠在她肩上。
贺姑姑默不作声地搂住她,就像是真正血脉相连的长姐。
不,就算是真的血脉相连,也不一定比贺姑姑与她之间更加亲密。裴沐想,她有很多秘密都没对贺姑姑细说,但她多年来贴身照顾自己,不可能没有发觉。可贺姑姑总是什么都不问,只是沉稳而细心地给她料理一切。即便是亲生的姐姐,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姑姑,”她禁不住撒娇似地叫了一声,双手抱紧贺姑姑的腰,“等我退了位,姑姑跟我一起住,还是另外住?无论姑姑想婚嫁也好,想去修炼也好,还是想四处走走看看也好,我都会支持姑姑。”
贺姑姑被她逗笑了,轻拍她两下,很慈爱地说:“陛下尽说孩子话。奴婢不跟着陛下,还能去哪里?”
裴沐不假思索:“姑姑不当奴婢,当个堂堂正正的人,去哪里都行。”
贺姑姑愣住了。
好半天,她才压下喉咙里的更咽,含笑说:“好,好,姑姑不是奴婢,但姑姑还是要一辈子跟着陛下。”
……
五月五日当晚,佘家开始暗中清点各厂火铳的流向。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种事故高发的产品大部分都流去了黑/道,而后者是最看重保密的。常常连买家的身份都是虚的,能去哪儿找?
更别说,如果动作一下子太猛,可能还会引来报复。
那些阴沟里混的老鼠,惯来疯起来是不要命的。
不过,这样反而更加印证了佘大人的猜想: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在于火铳,他们是要用这东西来陷害佘家。
杀害佘源他们的野修,多半只是一把“刀”,至于用刀的人究竟是谁……
仓促间,连老谋深算的佘相都没有头绪。
要说敌人,佘家潜在的对手、被他们谋害过的对家……那可真是太多了,一时竟无从查起。
“……我总觉得,敌人就在这永康城里。”
佘府深处的书房,佘相靠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手里不停转着两个玉润圣光的石头。
这是极品的天然灵石,市面上千金难求,但在这佘府,这些不过是些玩物罢了。
佘大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老父面前。
这父子两人的胸前都佩戴了一朵小小的、凄凉的白花。
佘府中的人都佩戴了这白花,这是对那不幸的三公子的唯一悼念。
佘夫人因哭闹不止,被勒令关在了小院里头,任凭佘大人怎么安抚,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补办盛大丧事,佘夫人也只是一口唾沫唾他脸上,骂他没主见、没人性、没点父子情。
妇人之见。
佘大人暗自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查清佘家究竟被谁算计,才是最重要之事。
显然佘相也是这般想法。
e啦、e啦……灵石碰撞的声音不断在屋中响起。
“小四。”
突然,佘相睁开眼睛,若有所思:“你说,背后的黑手有没有可能,跟那小皇帝有关?”
佘大人愣了一愣。
如果这不是他敬畏的父亲提出的问题,他会哑然失笑、当即反驳,但既然是父亲说的,无论听上去多么荒谬,他都要好好想一想。
“儿子也想过这个可能。”佘大人字斟酌句地回道,“可……即便假设那小皇帝真有这份手段,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说的是,‘和小皇帝有关’,没说‘是小皇帝’。”
佘相看了他一眼,目光隐带失望:“阿源比你机灵……唉,罢了。”
父子两人齐齐沉默一刻。
佘相重又闭上眼,手里灵石碰撞、转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万一阿瑛当年留下的不只是归沐苍呢?万一她只是让我看见明面上的归沐苍、明面上的姜月章,但暗地里还安排了其他后手?”
老人喃喃自语。
明明说的是先太后可能的算计,这张曾经也俊秀过的脸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如同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神往。
“阿瑛她啊,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手腕。如果她果真还有布置,我也不奇怪。”
佘相带着那一点纯然的微笑,仿佛在对记忆中的谁说话,而不是对近在眼前、人过中年的儿子。
佘大人略拉长了脸,却只敢垂头不语。
“如果是阿瑛布置,能从什么方面?嗯……小四,再去查查修士同盟那头,看他们和皇室有没有别的往来。”佘相想了想,从容吩咐,“还有天琼院那头也查一查。另外,再去一趟大燕银号――你亲自去,将抵押资产的清单、文件原件全都检查一遍。”
佘大人听得愣愣的。
他突然一个激灵:“父亲是说,修士同盟居然……那我们的生意岂不是糟了!”
太师椅上的老人却皱了皱眉毛,显出几分聪明人看蠢人时特有的不屑来。
“无论什么事,都要假设好最坏的情况,接着再来判断可能性。”
佘相有些冷冷地斥责了这句,才接着解释:“第一,假设阿瑛真的使唤得动修士同盟,就意味着至少七年前开始,修士同盟就彻底站在了皇室那一边。抛开小皇帝不提,摄政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果毫不知情,这个假设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一大半。”
“第二,假设姜月章这位摄政王就是阿瑛留下的‘后手’,他在骗我们。那我们就要问问,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不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坏处?”
骗了有好处才骗,就意味着利益使然;不骗就会倒霉所以不得不骗,叫身不由己。
“姜月章骗我们,骗得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可恰恰是他和我们合作,才能顺利逼得国家改制、皇帝早日退位。他手握军权,如果真要护着小皇帝,难道不是明刀明枪地更方便护着人?摄政王这个名头已经是能一手遮天,多要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对他来说有多大好处?还平白多了两个会议的掣肘。”
佘大人听了这番话,才放下心来,苦笑道:“是儿子想岔了。对摄政王而言,如果他不是非得和小皇帝闹翻,那自然是保持皇权现状,对他掌控朝政更加有利。”
佘相哼了一声:“你总算反应过来了。而假设姜月章是身不由己地和我们合作,那必然是小皇帝那头威胁到了他的权力。这个人或许是小皇帝,但更可能是阿瑛真正的‘后手’。而这样一来,又反过来说明摄政王是真心与我们合作。”
话说到这里,佘大人那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擦擦脑门儿上的汗,小心觑了父亲一眼,看他脸色还好,这才小心得出结论:“既然如此,儿子这就速速去查证一番。”
“去吧。”
佘相应了一声,手里转动的灵石也渐渐缓慢下来:“别耽搁了十八号的正事。”
说的是十八日的皇帝退位大典,以及执政官上任、对大臣会议及众民会议宣誓的就任仪式。
佘大人躬身退下。
从始至终,这父子两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一件事……或说是两件事。
第一,小皇帝果真是个草包?
第二,小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只可能有权力上的联系?
于他们而言,这两个问题似乎并不能成其为问题,因为它们都太显而易见了。
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娇气包,能有多深的心思,还能深过佘相不成?更何况先皇――他的母亲,还是个疯女人。
而对第二个问题,则更可笑。两个处在权力之巅的人,任凭他们之间有多少少年情谊,也都会被权力冲散。
因为权力就是这般诱惑人心也腐蚀人心的、怪物一样的珍宝。即便你一个人刚正不阿,为了你的家族、属下,你还能如何?
就像佘家一样,就像这永康城里许许多多的顶尖权贵一样。
像当年为了爬上宰执之位,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另娶他人的佘相。
也像那位为了抓住权力、报复佘相而嫁入深宫的先太后。
至少……
在佘相眼中,这便是世间万物的至理。
很快,他就将为了这条错误的“至理”而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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