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询让夏幼晴先回病房,昨天刚刚晕倒的孕妇不宜在外头站立太久。夏幼晴回去没两分钟,霍染因过来了,毫不意外。
纪询闲闲冲人打个招呼:“嗨。”
“又见面了。”霍染因不咸不淡,“这次也是闲逛到调查现场?”
“其实我是来探望朋友的。”纪询用舌头卷了卷口中的梅子,“不过依照常识推断,至多今天明天,你或者你组里的人,就会过阳光医院来看看。所以要说我特意来踩点你们,也没什么问题。”
“踩到了什么?”
“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东西。”
纪询晃晃手机,打开蓝牙,将照片传给霍染因,同时问:“现场有几个人的dna?”
“除死者外,两个,一个曾鹏,一个唐景龙。”
霍染因的手机接到了照片,他望一眼,那是张镜头对准唐景龙手中保温杯的照片——唐景龙手上的保温杯,印有一个小小的云朵logo,旁边还有个咖啡杯简笔画,看着像是哪家咖啡店的赠品。
“怀疑唐景龙?”霍染因,“死者死亡时间里,他和妻子在外地旅游。”
“哦,看来这是一起双胞胎杀人案。”
“……”
“当然,和他老婆外出的是双胞胎,杀人的是他自己。众所周知,同卵双胞胎dna一致,但异卵双胞胎dna不一样;从这点考虑,又能出现唐景龙是否经历了换|妻这一分支剧情——”
“纪询。”霍染因出声打断,眉宇间的不耐呼之欲出,“唐景龙在户口簿上是独子。”
“也许有个流落在外的兄弟。最近这种流落在外的兄弟姐妹不是正当红吗?艺术源于生活,生活往往比艺术更加荒诞。”
“胡说八道很有趣?”
“哈……”纪询失笑,“好,现在除死者外,两个dna,霍队长认为是曾鹏杀人还是唐景龙杀人?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据。从曾鹏身上看,动机可能也不足,对吧?”
“不排除第三个人动手。”
“那一定是个谨小慎微、全副武装,小心避免自己掉落哪怕一根头发的凶手。不是奇装异服就是扫地高手。曾鹏,唐景龙,辛劳的第三者。又到了经典三选一的环节。”纪询轻佻一笑,冷不丁问,“霍队以为是谁?”
霍染因眉头稍稍一拧,没来得及开口,纪询已经自顾自得出结论:“看来我们观点一致,第三者不够有悬疑感,杀人者唐景龙。否则霍队长实在没有必要在已经询问完唐景龙和饶芳洁之后,再度回来一趟看我手中的东西,那么……”
他看着霍染因,嘴角牵出一丝玩味的弧度:
“唐景龙当日究竟是怎么飞跃过几千公里,杀害死者的?”
口中的梅子吃完了,他想直接投篮进垃圾桶,但在虎视眈眈的年老环卫工人眼皮底下,纪询礼貌把果核吐在掌心,轻手轻脚放入湿垃圾箱。
他做完,拍拍手,离去之前像是想起什么,再回头笑一声:
“对了,家的话,别当真。双胞胎什么的,无聊又俗套,现实不会这么不精彩。”
草坪上的两个人先后走了,苍老的环卫工人还在这块地方勤勤恳恳地打扫,但在她垂头弯腰捡东西的时候,一双肮脏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那鞋真脏,脏得黏在上边的半截菜叶都没有弄掉,明明只要主人一弯腰就能够解决了。
真是个邋遢鬼,就没人说说他吗。
环卫工人腹诽。
*
梦又降临了。
梦境真是个不速之客,明明没人给它开门,它也要千方百计溜到你的脑海中。
夏幼晴熟悉这种麻木,自从奚蕾死亡以后,她总是陷入一种对方仿佛还生存的虚幻中,她知道这是假的,是她内心不愿意奚蕾离开所衍生的幻觉。
可是这种幻觉已经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将那些她妥当收拾在记忆箱中的,和奚蕾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都翻出来。
她率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哭声,周围一片狼藉,碎玻璃,卫生纸,枕头被褥烧水瓶,她疯子一样砸光了所有东西,最后只能蜷缩角落,崩溃地饮泣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因为整夜整夜的失眠,因为三五分钟就会呕吐一次的孕早期绝望?可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怀孕,都能生孩子,为什么她们都没事,唯独她承受不了?
奚蕾默不作声地环着她,轻拍她的肩背。
对方明明比她还要小两岁,这时候却像是她姐姐一样安慰她——那是因为她根本不懂她的痛苦,没有人懂她的痛苦!
剧毒的蛇咬着她的心,她几乎想要推开奚蕾,当着她的面,打开窗户跳下去,这是奚蕾欠她的,如果不是奚蕾拉住走向马路的她,也许她早就解脱了!
可当她抬起头来时,奚蕾眼中闪烁出的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洞悉与了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靠近她,用平凡但暖和的脸颊贴着她的。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奚蕾望着她,可眼神邈远得像是看透了她,看透了这间房子,看透了生和死的界限。接着奚蕾露出悲悯的微笑,她将一样东西塞入她的手中,张了嘴……
来自肚子的抽痛将夏幼晴自梦中拽出。
每夜每夜都一样,无论睡得怎么样,来自腹中的疼痛都会定时定点的将她拽醒,那像是一个肿瘤,挂在她身上吸收养分的肿瘤。
她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房子,几个月前,她将这里砸个精光,而后记忆就模糊了,直到现在,她终于记起来,奚蕾当时将人偶塞入她手中。
她握着一个长头发的人偶,那人偶胖胖的,圆嘟嘟,穿一身蓝底粉红花的连衣裙。
但它没有眼睛。
空洞的白色瞳仁注视她。
她毛骨悚然,但奚蕾悄然温柔的声音将她安抚:
“别怕。她会保佑你的。她们都会保佑你的。而我,晴晴,我会好好照顾你。一定会。”
夜晚的房间内,传来鼠噬木头的声音,那不是藏在阴影角落的老鼠,是夏幼晴的骨头,她在颤抖,骨头互相敲击,咯咯咯咯,老鼠噬咬木头。
它们驱使着她:
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
*
纪询在一家医药公司的楼下的咖啡厅里捉到夏幼晴。进这家咖啡馆的时候,他还特意抬头看了看招牌——零点咖啡,没有云,和唐景龙拿在手里的保温杯上的logo并不相同。
当他看见夏幼晴的时候,夏幼晴也看了他,相较于无所事事,对着个平板写写画画喝咖啡的他,夏幼晴的表情一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
他将平板反扣桌上,冲夏幼晴招招手,让孕妇坐到自己的对面,打招呼前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只得再灌一口黑咖啡。
“见到我这么意外?”
“你怎么——”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唐景龙在这栋楼中上班?怎么知道你会自己偷偷跑来调查?”纪询语气随意,“我不知道不出现才奇怪吧?相较于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更好奇的是,你……”
这回纪询面露迟疑,揉揉眉心。
“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居然敢自己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觉得这是在写《孕妇妙探》、《带球追凶》?”
“……”
“孕妇确实是个很深刻的记忆点。”纪询坦诚分析,“但是刑侦题材难免动作戏,作为读者恐怕不会愿意看一个孕妇和任何动作戏扯上关系。他们会觉得这很弱智。我也这样觉得。”
“……”
“为什么不说话?”纪询又问。
“聊不下去。”夏幼晴绷着脸。
“走吧。”纪询喝完了咖啡,从位置上站起来。
夏幼晴没有动,她坐着,语调微微急促:“纪询,我没想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想见见唐景龙,我在衣服的第二颗扣子里放了微型摄像头,唐景龙也许不会对一个孕妇那么警惕,如同在交谈中有什么破绽,到时候你就能一眼发现。我绝对没有不相信你。”
“我也没觉得你不相信我……”纪询随口说。
死者亲朋家属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因为过度伤心悲愤而主动做出些什么事情干扰办案,并不罕见,纪询也不为夏幼晴的举动生气。只是站在他的角度,需要提醒夏幼晴预防万一,万一夏幼晴干扰到破案,万一夏幼晴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
“我只是……只是一定要为奚蕾做点什么……为一直照顾我的人做点什么。我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然后等待结果——我不能那样对不起她。”
纪询的视线落到夏幼晴身上。
她快喘不过气了。
奚蕾是她唯一的亲近的朋友,她的死亡像是蛛网一样将她紧紧束缚,她在其中极力挣扎着,最后挣扎着。
“我给你说说我调查的思路吧。”纪询突然说。
夏幼晴的挣扎中断了,她的视线迫不及待黏上来。
“按照正常办案流程,首先观察案发现场,接着排查死者人际关系,再次了解死者死前动向。这三套下来,一般案子都能破。这种警方肯定在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必要重复劳动,我们只要知道他们调查排摸下来所得出的结果就行了。”
“案子保密是规矩,你怎么知道?”夏幼晴下意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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