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更心疼不服的,却是十年间他家少主庄青瞿南征北战,收复燕云、拿下贺兰红珠『荡』平瀛洲,不知受了多少伤。皇帝只给了一个“岚王”的空名,在此之外却处处挟制、随时防备。
岚王府门庭清冷,相比当年庄氏的高门大户花团锦簇。他作为家仆百感心酸。
飞鸟尽良弓藏,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越是“圣明天子”,越是有本事狠心踩着他家少主成就他的帝王霸业。
少主居然还说,他粉身碎骨心甘情愿。
苏栩把那些收拾好的包裹又都拆了。
身为庄氏家仆,即便是少主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黑他也必须陪在少主身边。对也好错也好,一如当年他父亲陪着庄老将军直至最后一刻。
只是这衣服都已经脱了,恩断义绝的话也说了。
他一个下仆,又哪儿能由他那么轻易就能把脱掉的衣服给穿回来?
……
隔日清晨,皇帝难得比勤政的岚王起得还早。
殷勤帮忙穿衣梳头,还给岚王束上了一个特别华贵的头冠。
庄青瞿:“阿昭,这冠……是贡品。臣不敢僭越。”
“没僭越,”宴语凉从后面搂住他脖子,“朕觉得青卿戴上好看才给你戴的。你看那么多金子、那么大的无瑕南海大珍珠。也就岚王这般光华照人才能相得益彰。”
……哪里相得益彰?
庄青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冠做出来感觉就是为了堆宝石显财力、而不是为了给人戴的。
如此华丽且扎眼。
但阿昭亲手给他戴上的,他又舍不得拿下来,只能那么戴了去上朝。
整个早朝,谁盯他他就瞪谁,很快就没人敢多看了。
下朝后,官员们窃窃私语:“岚王今□□饰甚是华丽。说是病了几日,这一复出反而更加光彩照人?”
“嘘——你没看吗,他那个冠可大有文章,那可是当年越陆王唐修璟为感谢宗主国帮忙驱逐落云特意命人打造进献给陛下的。用的是最好的南珠、宝石与翡翠、那么好的东西陛下都赏给岚王了,岚王当然还不是一脸骄傲地戴出来炫耀?”
“皇上如今疼岚王也总好过之前与他不和。君臣和睦就好,国家之幸……”
庄青瞿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总觉得阿昭今日待他呵护非同一般,仿佛他是什么一触即碎的宝贝。
可是为何?
下朝之后回楚微宫,又看到宴语凉正在和侍卫云飞神神秘秘。
宴语凉:“咳,青卿,朕刚传召了福镜郡主入宫,一会儿你陪朕见见她?”
庄青瞿不解。福镜郡主?
福镜郡主虽也姓宴,却只是一位旁系王爷所出,与皇室交集不多。大概三十出头,倒也算明艳风韵娇滴滴,听闻死了丈夫新寡不久。
为何突然召她入宫?
庄青瞿低头批了一会儿折子,终于反应过来,但又有点不敢相信,阿昭是想要拿这位郡主给苏栩赐婚?
可再怎么旁系人家也是金枝玉叶。
哪怕是一位寡『妇』,也绝非苏栩高攀得起的。
还没来及细问,福镜郡主已经到了,随行还带了一位机灵侍女。
随即,庄青瞿看到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宴氏双簧。他后来多年寻思此日,仍旧觉得回味无穷。
郡主:“嘤嘤嘤。”
侍女:“回皇上,郡主的意思是,希望可以为夫君守节,一生不二嫁!”
宴语凉:“唉。郡主如此年轻美貌,一生守寡未免可惜。本来朕打算给郡主赐婚的对象,其实也是郡主的旧相识。苏指挥使虽说算不上高门大户,但人品才貌人人称道,又是岚王身边贴身的……”
郡主:“嘤嘤嘤?”
侍女:“回、回皇上,郡主的意思是天家赐婚乃无上荣耀,郡主又怎会不从?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郡主:“嘤嘤嘤!”
侍女不再说话了,随主子一起叩拜谢恩。
岚王全程都愣了。
那郡主“嘤嘤嘤”进来,“嘤嘤嘤”出去。来时愁云惨淡,去时喜气洋洋,但全程确实就只嘤嘤嘤。
她怎么突然就答应了?金枝玉叶为何甘愿下嫁乌衣卫?
身边宴语凉则不禁感叹:“这女子真不愧是我老宴家的人!”
带个侍女全程嘤嘤嘤就把事给圆了。狗得与朕一脉相承!
……
庄青瞿与苏栩主仆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苏栩年少时曾在西市买花与这位福镜郡主一见钟情。
只是家仆之子配不上金枝玉叶,两人最终被棒打了鸳鸯。
后来福镜郡主嫁了人,却夫君不合,去年这个夫君喝花酒喝死了。宴语凉还知道苏指挥使这次去北疆回来特意给郡主带了两颗京城少有的沙漠小甜瓜,还专程派人送到府上。
庄青瞿:“此事……我竟全然不知。”
宴语凉:“你当然不知道啊。青卿你想,苏栩与郡主相遇之时他才十七八,你那年几岁?”
“你十岁,还是个在宫里会『迷』路的小气包团子哈哈哈!倒是朕那一年已十三,男女情愫比你懂一点,早听说很多人情窦初开那次都是刻骨铭……啊啊啊!你突然干啥?”
岚王把他半抱起来。
“阿昭什么也不懂。”
宴语凉:“?????”
“当年……你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你什么也不懂!”
这,怎么突然话题就歪了?
宴语凉问自己,岚王想表达的就是“那样”的意思,还是他理解歪了??
他是岚王“教”的???
怎么,比朕小三岁呢你还教朕了?成天『迷』路的小白团子挺有本事是吧?
有本事再教教朕,朕都素了一个多月了。
来教啊?!
……
中午时分,庄青瞿说话算话,笔替皇帝重拟了赐婚诏书,然而提笔容易落笔难。
“阿昭,其实苏栩他……”
苏栩已说过要离京,从此再也不见。
宴语凉道:“但是青卿,这世间之事只要与人有关就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指不定苏指挥使愿意为郡主留下呢?”
“便是不愿意,朕也还有别的法子。”
“……”
“朕不会让朕的青卿没了最后一个家人。”
庄青瞿愣住。脑子突然一嗡,模糊地想起昨夜睡前他被宴语凉在耳边勾着,昏沉絮叨地说了好多话。
“阿昭。”他一时嗓子发涩。
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他因事事争强好胜又孤傲,一群伴读没一个愿意理他。
他于是也不理他们,每日用功念书习武,更加处处争锋,堵着一口气孤芳自赏。
就这么撑了好久。直到有一天被二皇子生拉硬拽去跟大家一起喝酒。
他不禁激,喝得醉醺醺,说了好多平常不会说的胡话。
第二天大家就都愿跟他说话了,二皇子托着腮看着他微微笑。
从小就是这样。
很多他觉得无法转圜、会是最坏走向的事情,二皇子牵着他的手轻而易举就圆融了。
可是。
“阿昭。”他憋了一会儿,“你如此替我着想,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这句话啥意思?宴语凉都惊了,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岚王南征北战,替大夏打回燕云与云盛,平定瀛洲与越陆,你说不曾替朕做过什么?”
庄青瞿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愣。
“所以青卿你看,你是不是又钻牛角尖了?”
宴语凉不禁心疼又好笑:“朕告诉你应该怎么想啊——你应该想你跟朕在一起真是各有所长,正好天作之合!”
“听闻以前朕年轻刚登基的时候,朝中有很多老将老臣不服,联手挤兑朕。是你让绿柳军去找武将的麻烦,又让乌衣卫去揪文臣的错处,很快就替朕给收拾全了。有没有这回事?”
庄青瞿垂眸,有这回事。
“这不就绝配?青卿擅长收拾人,朕擅长收买人心。以后青卿还护着朕、替朕收拾,收拾完了朕再去收买他们,带你一起去。”
“保准一个个乖乖的,歌功颂德说咱俩好。以后谁再敢诬陷你谋逆,朕也带你去收买!”
庄青瞿:“……………………”
他看着眼前人,明明一身黄袍俊朗不羁,却十分像个摩拳擦掌想要带他打家劫舍的山贼。
在他身后是轩窗,一片明亮春意。
他一度想过如果不曾遇到二皇子,这辈子不知会怎样无趣地过。
有幸得遇阿昭,才是以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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