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国的皇子们成年后皆会离开宫城,在青州皇城中另择府邸居住,楚帝膝下子嗣兴旺,皇子众多,足有二十几位,霖王周泓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原本应该地位平平,但他是王后所出,虽然非长子,但却是嫡子,又一向最为得宠,风头无两盖过了太子,朝中私下屡屡有传言说太子地位堪忧,霖王迟早会取而代之,他的府邸也捡了青州城最好的地界,建得气势恢宏,高门府邸前热闹非凡,朝中官员和城中巨贾常在此处往来交织。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三进院落,绕过一道雕花月洞门,顺着西墙植了一溜西府海棠,这时节早已海棠花谢,只余下浓阴翠翠,九曲回廊下绿水蜿蜒,莲叶片片如碧玉般铺满半池绿水,月影下的睡莲像是真的沉沉入睡了一般,绯红浅粉的沉溺在清波中,月影微澜花影生香。
夏夜里月色正好,四下昏黄而寂静,霖王府里规矩大,下了钥掌了灯,绕你是得脸的婢女,还是得宠的小妾,都只能安分的待在自己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回廊的尽头掩映在海棠树荫的深处,走下数阶浅雕双福纹汉白玉石阶,眼前豁然开朗,霖王府中的议事厅厅堂极大,低垂着暗黄色湘妃竹帘,十二面轩窗半开,厅内四白落地无一丝装饰之物,只摆了一桌一椅。王府中人多事杂,霖王又心思重脾气大,故而这厅中的一应摆设,皆是三五日便要换上一回。
议事厅门外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个身着灰袍的小厮,低眉顺目,如一个个木头桩子一般,被似水流泻的月华轻笼,静静立着一动不动。他们皆小心谨慎,虽离着议事厅不过数步之遥,但谁也不敢放肆的偷瞄一眼厅中之人,况且即便偷瞄,也瞄不出甚么来,这些在议事厅内外伺候的小厮,除了一双眼睛能看,手脚能动之外,耳朵听不到半点声音,口中说不出一字半句。
听得哐哐啷啷几声巨响,厅前的条案应声翻倒在地,这张条案是五日前新换的,整块的金丝楠,雕以繁复婀娜的海棠花枝,这花样是霖王素日里最喜欢的,原本想着凭这满案子的雕花海棠,这条案能多用些时日,谁曾想也只在他的暴怒下存活了五日,便散了架。
伴随着条案的倒地,案上的花瓶杯盏,笔洗砚台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各色白的、青的、花的瓷片凌乱四散,沉重的端砚竟硬生生将青砖地砸出一个坑来。
霖王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双眸中的怒火冲天,几乎燃起滔天烈焰:“废物,一群废物,竟然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宣都拿不下。”他回首死死盯住曲天雄,怒目而视:“你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天雄的双手拳在袖中,暗暗握了握,霖王这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自己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沉了沉心思,小心翼翼的开口:“回主子的话,原本,原本此次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半途有人相助黄宣,才会失了
手。”
霖王摩挲着下颌,微微迷了双眸:“黄宣是地方官,素来又朝中无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去相助于他。”他陡然转身,直直望住曲天雄,阴厉的眸光像毒蛇吐着信子:“你说,是谁如此之闲,千里迢迢的去管本王的闲事。”
“是,”曲天雄稍稍迟疑,他被那双眼看的心生恐惧,脊背一紧便是滚滚冷汗尽头薄衫,他对霖王是天然的恐惧,而对那个管闲事的人是后知后觉的惧怕,不禁垂首:“是苏总管。”
温热的夜风掠过珊瑚灯座,浅淡的红色晦暗不明,昏黄的烛火猛然晃动,墙上的暗影亦是狠狠抖了一下。
“是他,他不是一蹶不振了么,离开青州两年了,怎会还有心思管本王的闲事。不过,”霖王狭长凤眼一挑,眸光冷淡寒气凛然,疑道:“此番是你亲自出手,又带了那许多死士,苏总管即便再厉害,也会顾此失彼,你又怎会失手,叫黄宣逃出生天。”
“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有料到苏总管的背后竟还有道法高手相助,属下带去的死士,尽数被那神秘高手绞杀了。”曲天雄垂首,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想来霖王是清楚的,自己的确是大意了,失手失的绝不委屈,他两年未曾与苏总管交过手了,此番相遇才惊觉此人的道法竟然精进如斯,已然是道君之身,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了,从前自己虽非他的敌手,但尚且有自保之力,而如今自保尚且艰难,又何谈行事呢。
转过几个念头,曲天雄生怕自己心虚惶恐之下,会说错甚么话惹得霖王大怒,便只好噤口不言,厅中无一丝人语传出,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更漏之声悠长,他的后脊阵阵发紧,冷汗浸透了薄衫。
霖王不置可否的冷嗤了一声:“大意,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得此话,曲天雄心知霖王对自己起了疑心,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任何的掩饰与虚言,在霖王面前都是自寻死路,他着急自剖心扉:“主子明鉴,主子容秉,此番属下与苏总管交上了手,才发觉他这两年并非如探子报来的那般,颓废酗酒不堪一击,道法反倒是比两年前更深厚精进了,他已然是道君之身了,便是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属下不敌他,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是么,本王一直很奇怪,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令小妹修为尽失,令他也一蹶不振呢。”霖王抬了抬眼帘儿,手轻轻落到曲天雄肩头,轻轻一拍,察觉到他狠狠一抖,才冷笑道:“天雄啊,两年前的事是你一手谋划的,当时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是么。”
曲天雄心中一凛,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他总是会生出些后怕之心来,更何况苏总管与他身后之人深不可测,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不得不慎重,斟酌了再斟酌,至于两年
前苏总管究竟出了甚么事,他原本就一无所知,查了这么些年也是毫无头绪,只好垂首实话实说:“主子容秉,两年前东闽国战事惨烈,死伤无数,郡主拼了命才会修为尽费,至于苏总管,属下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么。”霖王不置可否的瞟了窗下一眼。
曲天雄会意,转头从窗下桌案的屉子里取出一只玫瑰紫佛手陶罐,罐体紫光流转,盖子上镂刻一对诡谲的眼珠,珠子里红光流转,像是包了一汪血水在里头,镂花处溢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透过缝隙相望,里头竟然装了半罐子浓稠的血水。
晃了晃罐体,曲天雄用细长的紫金铜钩在里头一番寻找,勾出一丝鲜红的细线,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只雕了同样眼珠的青玉盘中。
一线寒光绕着霖王的指尖打了个转,他从微白的指尖挤出几滴鲜血,血珠子方一落到细线之上,那细线登时在盘中扭动游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哎,养了年许,还是不堪大用。”霖王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关内侯当年是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蛊虫养的出神入化。”他转眸深深望住曲天雄:“听闻关内侯曾为苏总管种下过一种蛊虫,成熟之后能够凭空增加人的寿元,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呢,若真的有用,这可就是世间难寻的长生药了呢。天雄啊,如此好的东西,种在他一个微末总管身上岂不可惜了。”
曲天雄抬眸觑着霖王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斟酌道:“听闻此蛊是苏总管幼年之时种下,若贸然取蛊,只怕会蛊死人亡。”
“你是可惜那蛊虫,还是心疼他的命,天雄啊,你几时变得这样心善了。”霖王似笑非笑的眸光,像一柄薄刃,一刀刀剜过曲天雄的心头。
不待曲天雄辩白,霖王摸了摸下颌,扬声一笑,一只润泽如玉的水色花瓶和着阴森冷笑,砸到曲天雄的脚边:“本王听闻你那长子与我那小妹一家走的很近,你莫不是看母后恩宠大不如前,怕她有个闪失本王失了势,忙着给自己找后路罢。”
听到这声清脆的响声,曲天雄膝盖一沉,胆战心惊的跪下,跪在了碎瓷片上,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就觉出了不妙,但起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跟了王后与眼前这位主子数十年,纵然有天大的功劳,也抵不过这位主子的刻薄多疑,至于主仆情谊么,霖王与王后的母子之情尚且稀薄的不堪一击,更遑论自己这点子犬马之劳了。
万幸,曲天雄在心底叹了一声万幸,万幸自己并没有霖王所说的小心思,万幸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他稳稳当当的跪着,如捣蒜般磕头告罪:“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纵着元参和那边走动,也是想着能多个耳目,属下对主子一片忠心,求主子明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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