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夺利索地进车, 反手关上车门,眉眼在冷光下淡得像一道洇了水的墨痕。蔺回南很少见俞夺这个样子。这么冷淡,又聚精会神, 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世界中只有这一把方向盘和被车灯照射向的未知终点的前路。
沉压压的轰鸣声响起,比起那辆改装gt-r疯子咆哮般的音浪噪音,这辆车显然更低沉, 更内敛,也更压抑, 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路灯在车窗外飞速闪烁,像拉长彗尾的流星。
“晕车么,”俞夺说,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蔺回南舒开眉头:“不晕车。你随便开。”
俞夺这次居然没有多说多问,半嗤半笑了一声, 食指屈起,敲了敲导航屏:“去的是西郊赛车场,路你自己看。”
蔺回南应声,而后这一路俞夺都没有再说话, 蔺回南也同样没有。
年三十,夜晚气温降到了零度, 一路枯萎的悬铃木, 高楼大厦上反复播映广告的led屏仍在虹光闪烁, 但街口行人已经寥寥, 车也寥寥……有谁会现在不在家中, 或和亲人, 或和友人, 欢聚同堂呢?
蔺回南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大年三十赶回上海。
蔺回南向来先斩后奏, 等蔺回南买完阴历十二月三十号下午飞回上海的机票,再和家里人说的时候……他爸还好,他妈险些和他翻脸,不可思议地问蔺回南“这年都还没过你回上海干什么?你们队连中国人的春节都不放假吗?”。
蔺回南不说原因,仅说“我回上海有事。”
陈绛便又问“能是什么事?”。
蔺回南不说。
年都没过就要赶回基地,陈绛气得就差一个电话给neo集团总经理打过去,问问是有什么事能缠着“贵公司旗下俱乐部员工”过年都挂念着,这年都不过了就要匆匆回上海。
可其实蔺回南不是不想说,是他说不出原因。
他回上海是为了俞夺。
陪俞夺过年。
可他为什么偏偏要陪俞夺过年,他不知道。
从他自上海回北京,他便时时想起俞夺。
吃早饭时,他会想起“俞夺起床了么”、“俞夺按时吃早饭了么”,饭后去倒水时,他又会想起“俞夺有没有吃药”、“俞夺会不会把那两种药分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吃哪个”,中午了,他便又不可遏制地想“俞夺现在不会还没起床吧”……
可蔺回南拿起手机,在“yu”的微信界面停顿半晌,也没有勇气……或说没有找到借口,说服自己的借口去主动问问俞夺最近怎么样。
好像他合该矜持,他应当端着,他拉不下这个脸子去屁颠颠地给俞夺嘘寒问暖,可他不问,他便时时惦念。
下午两三点,蔺回南上线打rank保持手感,第一反应却是先翻翻好友列表看看俞夺有没有在线……倘若韩服没有在线,那哪怕蔺回南这时不打国服,也会忍不住另登到国服上看一眼。
看到了,便放下心来……最好俞夺,不,俞夺必须是单排,这样他才更放下心来。
可假如俞夺国服韩服都没有在线,那就另扯出一段有的没的的胡思乱想了。
在人生前近二十年中,蔺回南从没有这么无时无刻地惦记着一个人。
另一个曾经让他惦记过的人是他的“前暗恋对象”,那个开了变声器的神经病……可哪怕蔺回南现在想起那段“感情”就由衷作呕,但两相对比下,蔺回南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个“女生”不是他对俞夺的这种惦记。
与其说惦记,不如说是害羞,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每天陪着他,不停夸他,甚至是吹捧他……那个冬天蔺回南刚刚孤身从北京到上海,家里切断了经济支持,他每月能倚助的只有kx二队新人合同发的几千块钱工资,没日没夜的rank和训练赛,和一个飘渺的,不知道何时能真正站到ll的赛场上打一场真正的比赛的希望。
蔺回南很感谢“她”。
而在这种害羞和感激的双向催动中,蔺回南以为他喜欢“她”。
后来再回想,其实那不是喜欢,那更多的是感激。
可惜后来这种感激……成了一坨狗屎。
而在那个“女孩子”之前,蔺回南惦记过的,从头到尾,从他十三岁刚刚回国,第一次看s4总决赛到现在,他成年了,只有俞夺一个人。
曾经蔺回南以为这种惦记是一种对于唯一对手的监督和警惕……俞夺不能不注意身体,不能在他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前就因为伤病退役,也不能谈恋爱,不能让任何事分走俞夺对比赛、对荣誉的注意力,不能因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而状态下滑……
蔺回南孩子气,又一厢情愿地想要俞夺永远保持在巅峰期,永远是“完美无缺”的。
因为这就是蔺回南对俞夺的第一印象,也是所有印象的根基……哪怕蔺回南不愿意承认。
所以蔺回南也一直认为他对俞夺做的所有事,包括让俞夺晨练,让俞夺按时吃药,关注俞夺身体,甚至是恋爱状态……都是因为他想让俞夺保持一个完美的比赛状态。
哪怕他们现在暂时当不了对手了,但俞夺必须还是“完美无缺”的。
直到蔺回南发觉自己对着俞夺的身体起了反应。
如果说之前他做的所有事都可以有一个解释……
那这个呢?
起反应,也是对俞夺的监督,希望俞夺早日重回赛场,回到巅峰期么?
蔺回南从来没有像把俞夺从床上搡开那天一样狼狈过。
因为这时他发现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逻辑,出现了一个他无法解释的漏洞。
……
排气阀的轰鸣低沉而有力,树影重重,从车身迅速掠过,偌大的led广告彩屏在车窗外拉出一条彩光绶带。
钩子般的月尖牙钩在朦胧透光的云层上,星星一点、一点地也露了头。
这不是俞夺第一次往车上带人……他对坐在他副驾驶座上的人没有特别要求,不要全程嗷嗷嗷叫着吵到他就可以,但坐过一回的一般都不会有下一回。
比如刘一祎,刘一祎家境也挺好,但还是没玩过这种相当于把钱往火坑里烧的赛车活动,一开始还颇新奇,拴安全带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让俞夺一会开快点,他今天就要好好体验一回什么他妈才叫刺激……
后来,后来俞夺是开快了,刘一祎仅此一回,再也没上过俞夺的车。
回来后健康出行,俩月连出租车也没坐过,出门不是地铁就是公共自行车。
西郊赛车场。
见俞夺去后复返,工作人员还笑着打了声招呼。
常规的车检准备,工作人员在给车加e85生物燃油,俞夺手肘拄着车框,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倒过手把烟盒扔给蔺回南:“抽不抽?”
蔺回南接住,却又把烟反扔回给俞夺:“不抽。没这个习惯。”
俞夺笑了一笑,听见后面车的引擎声,张着头往后瞧了一眼,又瞧回蔺回南:“那用不用给你租辆车,一块跑跑试试?”
来赛车道的不光是来玩票的富二代和出新跑车车型测性能测加速的大公司,还有不少普普通通,但喜欢车的中产……赛车场是提供租跑车服务的,就是租金可能要贵了点。
“不用了,”蔺回南说,“你先跑两圈给我看看。”
“那你别半路上说要下车,”俞夺说,“也别乱喊乱叫,更不能吐我车上。你要敢吐我车上,我就和你绝交。”
蔺回南偏过头,疏着神色问:“你车上带过多少人,这么有经验?”
“没多少,”俞夺咬着烟说,“也就百八十个吧。”
蔺回南:“……”
蔺回南扭回头,冷冷道:“那你退役后可以去干大巴车司机。”
“退了役我可忙着呢,”俞夺哼笑道,“直播间天天一帮人催我去学doi技术,等我改天查查上哪报个班,考个证下岗后当技工去。”
轻轻、沉抑的发动机震鸣响起,俞夺碾了烟,手搭在方向盘上,手背微微突起几根青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从嗓子逸出声愉悦的笑音:“哎,加完油了,系好安全带……我要上路了。”
一辆黑色的hyercar拐进赛车道,静静停住。
这辆车的线条相当漂亮,在车前盖上有两个向上翘的弯弧凹陷,像一个人笑起来时嘴边尖尖的小弧,被称作为“恶魔的笑脸”。
轻轻的排气管声音倏地轰然拔高,车身犹如离弦之箭,猛然从赛道上直射而出!
过高的加速度让不适应高速的人会眼前一阵眩晕,蔺回南如同受到一股要把他甩出去的大力推搡,后背紧紧压在车椅背上,车窗外的景色:标杆,站台,一棵棵扎根赛道两侧的细瘦树木疾速从人余光中掠过,平坦的赛道路上颗粒状的沥青纹路被拉成一道道长且平直的线,从未知的前路暴射而来,向已经过的身后疾行而去。
蔺回南一阵晃神。
他不是晕车,他是……
俞夺侧向超车,时速表眼见的打到了顶,似乎指针随时要破表而出,俞夺神情冷冷的,不带多少色彩,眼中却像滚沸了一锅水,遏制不住的兴奋劲。
害怕,没有。
便好像命也不放在心上。
坐俞夺车的人哪怕是不害怕这眼见着就要爆表了的车时速,也害怕俞夺这一副模样——
如果司机根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开着车带你一块车毁人亡,你会想上他的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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