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最先宣召的,是杨知廉和崔九。
这两个人都算是外臣,在长公主府里也只是担任着客卿的位置,对于望凝青而言,这两人不算心腹,可对于叛军而言,这两人却是非杀不可的佞臣。望凝青知道这两人恐怕还做着有朝日景国海晏河清的美梦,他们不知道自己效忠的主子心赴死,更不知晓长公主根本没打算将自己私底下做的善事布告天下。是以在长公主府被围起来时,他们心里都很惊讶。
“殿下。”崔九行了个礼,神情有些困惑地望着宫墙外的喧嚣,不解道,“驸马他为何……?”
不等崔九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望凝青已经出声打断道:“崔九,杨知廉,今日唤你们过来,是本宫有要事相告。”
她语气沉凝冷肃,神情亦不辨喜怒,崔九和杨知廉闻言立刻拱手作揖,侧耳倾听。
“尔等需知晓,驸马明面上向本宫投诚,实际上是苍军的人。”望凝青没有使用“叛军”这样具有羞辱性的字眼,只是可观肯地说道,“以袁家为首,萧家、严家、楚家都参与其,这是士族和皇族的争锋,而皇室命数已尽,无力回天了。”
“尔等随我同抗争至今,心意为百姓筹谋福祉,甚至不惜自污清名。本宫心有愧,欲为尔等谋夺条退路。”
望凝青话音刚落,杨知廉和崔九登时面色大变,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噗通”跪地,道:“殿下!不可!”
“殿下!请勿气馁!还不到山穷水尽之时!”崔九撩着衣摆,膝行步,语气殷切地道,“袁家、袁家幺子我曾有过数面之缘,那是位言谈有礼、颇有君子之风的好郎君,虽生于将门却心渴慕圣贤之道,绝非那等利欲熏心之辈。据我所知,苍军治下甚严,所过之处尽得民心,殿下为景国百姓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只要将您的苦衷如实相告,想必他们定——”
“崔九。”望凝青打断了他的话语,垂眸的她神态冰冷,如冰似玉,“本宫是皇室公主。”
崔九微愣,哑然失语。
“景国虽然大厦将倾,早已金玉其表败絮其,但它终究曾经荣华时,并非所有人都能将它轻易割舍。”她说,“苍军想要乱世林立,就势必要推翻前朝,在断壁颓垣上建起琼楼殿宇。如此,景国皇室血脉决不能留,更何况本宫曾是权倾朝野、凌驾皇后之上的景国长公主?”
崔九无法反驳,阅历更深的杨知廉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他时间面白如纸,如坠冰窖。
“殿下,不可!”杨知廉忍不住拔高了音量,重重拜下,瞬间热泪盈眶,“不可啊殿下!不应当啊!不应当如此啊——!”
前朝公主、又曾垂帘听政辅佐幼帝,苍军上位虽然打着复仇的名号,但到底也担着“谋逆”的罪名,为了避免有心之人投靠前朝公主,苍军得势后必然要将这位前朝女子第人处决掉。古往今来,亡国公主唯的出路就是嫁给皇帝,以此昭显新帝仁慈,可长公主早已是驸马之妻,就如今的局势来看,驸马必然是未来的肱股之臣,新帝怎么可能为了名前朝公主而让臣子离心?
待到大军兵临城下,长公主危矣。
她不仅会死,而且还会惨死,因为常明昌顺两代导致景国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早已死去,能够平息民怨的只剩这么个荒唐公主而已。
心慌只是瞬,杨知廉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殿下曾经帮扶过众多忠正敢言的朝臣,还给予了他们不少盘缠粮食用以救助百姓,只要将他们抽调返京,有他们作保,百姓定然也会理解殿下的苦楚,新帝迫于舆论,也不能对殿下下手……”
“够了。”望凝青眼睫轻轻颤,微微抬手,“杨老,招天子朝臣,你不能逼他们去死。”
新帝登基,立威在即,他山之玉以攻石,又能讨得几时好?
望凝青看着杨知廉和崔九,见两人还不想放弃,只能甩出杀手锏,淡声道:
“更何况,本宫恐将命不久矣,便是用这条命为天下苍生铺路,又有何不可?”
“什么?!”
长公主的语气那般平静,落在两人的耳却恍如晴天霹雳,崔九甚至顾不得礼节,猛然抬头望向长公主的眼睛。
那双眼睛啊,藏着千山暮雪,描着万里孤云。
本该绽放在盛世山河上的锦绣牡丹,不知何时沾染了身风雪,似那冬日清晨呼出的第口白雾,至冷,至清。
她以袖掩唇,随意地拭去了唇角渗出的血迹,清越如玉石般的嗓音微微喑哑,好似喉间更噎着砂砾:“本宫命该如此,你们不必介怀。”
“本宫死后,想必尸骨也难以安存,尔等不必执着,更不必费心为本宫洗去污名。本宫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想要回头的打算,苟活于世都不曾畏惧千夫所指,死后自然也更无所谓那些身后虚名。”
“谨记,你们效忠的不是本宫,不是皇室,而是这片大好河山上的无数百姓。”
她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琼楼瑶池,金钗玉缕,都不如太平天下,海晏河清。”
因为得偿所愿,她惨白的面容上甚至露出了三分恬淡的笑意。
——“滴答”。
片窒息般的沉默,恍惚间好似听见了水珠破碎在地面上的声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面对着这样个人,为她落泪又有何妨?
她似乎倦了,轻轻抬手,宽大的广袖与衣摆相擦之时发出了细碎的声响,交杂着空气的血腥、宫墙外的喧哗,世间唯有她的声音沉静如旧,令人安心:“从今往后,是杨知廉忍辱负重,为朝臣谋求生路;是崔九假意奉承,实际直在暗筹集银两,帮扶百姓。此去别,应当再无相聚之日,本宫在此,祝你们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语毕,那身穿繁复宫裙的女子拂袖而去,徒留二人长跪于地,久久不起。
“……尊上?这样就足够了吗?”灵猫灵巧地跟随着望凝青的脚步,仰着头,嫩嫩地唤道。
“心怀大义之人,必定也懂得舍小我而保大节。”望凝青走进内室,在美人榻上坐下,阖眼,她现在不太爱动弹,因为丹田已废,连带着这具本就娇贵的皮囊都变得羸弱了起来,“比起家国天下的安稳,个人的生死实在不值提。”
这是望凝青当初选择杨知廉和崔九作为下手的原因,怀揣信念的人总是比心过日子的人更好掌控。只要抓住他们心那条线的源头,就能像操控提线木偶般控制他们的行为。望凝青相信,只要跟他们掰清楚其的利弊,他们定然会将这个秘密保守到底,以“这是为了天下太平”的理由不断催眠自己,哪怕内心因为愧疚而感到煎熬,他们也会守口如瓶,最后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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