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凤睡不着。
王大根断了腿,连家门都出不去,只能张着一张嘴等王大春养活。
可是王大春都病了,难道要撑着病体出去捡烂菜叶子吗?
想到这个,他就难以入睡。
“让孤回去!”
他在心里一遍遍大喊,直到天光渐渐亮了。
裴九凤的眼里布满血丝,不甘而狰狞。
窸窸窣窣声响起,是韶音醒了。
她还有些发烧,但却强撑着起了床:“我出去找吃的,你在家待着,别乱跑。”
其实是白嘱咐,他的腿这样,能跑哪里去?
下床后,将他两边的被褥掖了掖:“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她生着病,肚子里又没东西,下床后腿脚一软,踉跄了下才站稳。习以为常一般,缓缓往外去了。
裴九凤喊道:“你别去!”
“不去我们吃什么?”韶音好笑回头。
裴九凤坐了起来,望着她的方向,嘴唇颤抖着:“你,你别去。”
外头那么冷,而她又生着病,还没有保暖的衣服穿,会经历什么?
如果找不到吃的,就白跑一趟。
如果找到吃的,跟别人抢,就会要了她半条命。
“你别去。”他没有办法,只能说道:“你明天再去。”
他会继续呼唤妖人,让他苏醒过来,然后他会让心腹骑上快马,连夜赶来,给她吃的、穿的、用的,还有银子。
“明天就要饿死啦!”韶音对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裴九凤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听到院门发出“吱呀”的开关声,渐渐目露绝望。
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任何忙也帮不上。
“放我回去!!”他又气又恨,对着空气大吼。
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天对裴九凤而言,是煎熬的一天。
他无数次呼唤“妖人”,但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焦心地等待韶音回家,眼看着日头移至当空,又渐渐偏西。
等到天光昏暗下来,夜晚即将来临,裴九凤的担忧升至极点。忍不住要下床,到家门口等她时,终于听到“吱呀”一声。
“姐?!”他扬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
裴九凤心里一沉,不是她回来了?
“姐?是你回来了吗?”他忍着心慌,再次出声。
好一会儿,虚弱的脚步声近了:“嗯。”
裴九凤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再也坐不住了,拖着伤腿下了床,往外迎去。
他挪到门口时,恰好韶音也走到门口。姐弟两个险些撞上,而后只见韶音一怔,缓缓地说:“怎么下床了?腿不要了?”
她说话又轻又软,语速缓慢,眼神也有些散。裴九凤心里一紧,立刻将手掌按在她额头上。
滚烫!
“快进来!”他立刻接过她挎着的篮子,拉着她往屋里走。
她被拉得踉跄一下,依从地往屋里走。
她烧得神智都不大清醒,慢吞吞地被摆布着。
裴九凤让她坐在床上,将她往被窝里塞。她烧得浑浑噩噩的,连脱鞋子都慢了一拍,被裴九凤眼疾手快地脱了,给她盖好被子。
也不问她一天经历了什么,只往篮子里看去。
收获还不错,一小半被人啃过的窝头,一小块萝卜,几片蔫吧得不成样子的菜叶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裴九凤不认得。
他提起篮子,立刻出了屋子,往灶边挪去,开始生火煮饭。
不需要什么厨艺,将篮子里的东西冲一遍,统统倒进锅里,加水煮就行。
唯独那小半块窝头,被裴九凤放火上烤了烤,烤得温热而散发出香气来,他将柴禾往灶膛里填了填,确保不会掉出来后,便攥着那小半块窝头往屋里去了。
韶音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的,只是还有意识。
裴九凤唤她,她迟钝一下,还知道应一声。往她嘴里塞掰得小块的窝头,她会咀嚼和吞咽。
但是已经不知道推拒,让她受伤的弟弟吃了。
裴九凤心里发酸,耐心地喂完,过程中无比小心翼翼,几乎不浪费一粒残渣,全都喂进了她口中。
看着她闭着眼睛,脸颊通红,昏昏沉沉的样子,顿了顿,一只手缓缓探出,搁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她十七岁。
他比她大一岁。
在年龄上,他可以做她哥哥。
但在心里,他依恋她,视她为姐姐。
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许是爱屋及乌,她干枯的发丝此刻给他留下柔软顺滑的印象。
迟早有一天,他要让她养出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他还要她吃得饱、吃得好,养得白白胖胖的,脸颊浮现健康的红晕。
他要给她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食物,让她每天无忧无虑,开开心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
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下来,他缓缓收回手,往外挪去。
蹲在灶边,继续烧饭。
仍旧是味道古怪的晚饭,裴九凤吃了一半,喂给韶音另一半。
然后脱掉鞋子,爬上床,挤进同一个被窝里。
她睡得沉,他便没有扰她,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
只是心里不放弃地喊道:“让孤回去!放孤回去!孤要醒来!”
他仍旧没能得偿所愿。
次日,天光渐渐亮了,可是韶音仍旧没起床。
裴九凤觉得不对,她一向是勤劳的,现在天亮了还不起床……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他慌了,恨自己昨晚为何没注意,忙出去端水进来,拧了手巾,给她降温。
他想喂她吃点东西,可是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懊悔起来,昨晚那顿他可以不吃的,他为什么吃了?
就在他狠了狠心,想拖着伤腿出门找吃的时,韶音醒了过来。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她捂着额头,慢慢坐起来,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揭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九凤心如刀割,疼得他恨不得把心剜出来,按住她道:“今天你不许出去了!”
不等她说话,他道:“我出去!”
“你的腿不想要了?”韶音说道,拂开他。
裴九凤坚持要出去,韶音拗不过他,便说道:“那算了,今天谁也不出去了,好不好?”
他断着腿,抢也抢不过别人,哪怕弄到吃的,说不定还要被人抢走,白忙活一场不说,还耽误腿。
“好。”裴九凤苦涩地点头。
为了节省力气,姐弟两个重新躺回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韶音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裴九凤则在心中呼唤妖人。
中途,韶音醒过来两次,偶尔会跟他说句话。
“二狗子死了。”她说,“他饿死了。”
二狗子是王大春的朋友。
“你梦到了?”裴九凤低声问。
“不是。”韶音轻摇头,“他就是饿死了,我昨天见到了,他饿死在路边。”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裴九凤直觉后面还有什么事,可是她却不说了,“希望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裴九凤心里一刺。
这又是对他的谴责,哪怕她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一天转眼即过。
等到天再亮起来时,韶音起来了。
“我去找点吃的。”
裴九凤拦不住她,看着她往外走去,脚步发飘,恨得眼睛都红了!
“让孤回去!”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直到天黑透了,韶音才回来,但却没带回来任何吃的,反而身上挂了彩。
“你被人打了?”裴九凤担忧地问。
韶音摇了摇头:“没事。”
走到门口,人猛地一晃,直直栽倒下来!
裴九凤想去接,才踏出一步,断腿处立时传来刺骨的疼,不禁闷哼一声,趴倒在地。
姐弟两个都摔倒了。
但裴九凤还能爬起来,韶音却没有,因为她昏过去了。
裴九凤吃力地起身,拖着她往屋里走,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将她拖到床边。
却没有力气将她抱上床了。
即便她轻得像羽毛一样,可是他已经饿得连抱起羽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得将床上的被子扯下来,裹在两人身上。
他抱着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她一脸的伤,头发都被揪掉几撮。他将她抱得紧了些,她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抱起来不过小小一团。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他猛地捂住脸,喉中溢出一丝呜咽,又被他狠狠掐住了。
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很快打湿了一小片被褥。
“放我回去,求求你了。”他呜咽着恳求。
他得回去了,王大春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在此之前也只有少许食物裹腹。
“妖人”没有回应他,如之前无数次呼唤。
裴九凤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要这样对孤。”他祈求道,满眼惊惶,“孤会做一个好皇帝,孤以后都会励精图治,用心治理天下。”
仍是没有半丝回应。
夜半,韶音醒了。
她推了推裴九凤,说道:“我们去床上吧,地上冷。”
裴九凤忙扶着她起身。
姐弟两个互相搀扶,一步步往床上去。
拖着两条并不保暖的被褥,哆嗦着躺在冰冷、硬邦邦的床上。
挤在一起,依偎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被窝里仍旧是冷的。
忽然,裴九凤一僵,因为他被人抱住了。
她一手圈着他的脖子,将脑袋抵进他肩窝,滚烫的液体打在他的皮肤上。
他心里慌慌的,整个人僵成一块铁板,不知道怎么回应。
就听她低低地说:“李婶也死了。”
裴九凤油然感受到她的悲伤。
可他不知道如何回应。
“赈,赈灾粮呢?”轻飘飘的一声,仿佛是他问出口的,又仿佛只是幻觉。
她轻声说:“早就没有了啊,你饿得糊涂了吗,一个月前就吃光了。”
“不,不应该……”他想说,他批了很多赈灾粮。
可是他又想到,他批的是西南三郡的赈灾粮,留在青县的有多少?
而且,因为常年征兵,国内人力空虚,田地没有人耕种,哪里都没粮食。
赈灾粮又能有多少呢?
“他们想吃二狗子,我不让,我守在他身边一整天,可是天黑了,我得回来。”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热烫的眼泪不停落在他颈间,“等到明天,明天一早,二狗子就没了。”
没了,不是死了,而是没了。
被不知道多少人分了,一人带一块回去,煮了吃掉,尸骨无存。
裴九凤如遭雷击!
整个人都不好了,而令他更不好的还在后面:“大根,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出门,把门拴好,拴得死死的,不要放人进来,然后……你就把我吃掉吧。”
裴九凤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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