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自己镇子上的人吃亏就行了,管他怎么来的呢,做人难得糊涂啊!
孟阳还是头一回给人写休书,完全没有经验,好在他平时看的杂书多,无意中倒也浏览过几回。
他提着笔,在腹内略打了几个草稿,一挥而就,又让翠红和韩青分别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红手印。
“行了。”
写是写好了,不过他有点担心。
自古以来,这休书又称放妻书,乃是男子给女方的,恐怕还没有一纸是女方给男方的,衙门会不会不认呢?
此时的韩青心情分外复杂,既解脱又羞辱,就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人扒下来,放在地上踩了千百遍一样。
从今往后,就算是八抬大轿去抬,他打死也不会再踏入桃花镇一步。
“打你的人是谁?”他正憋屈呢,忽听一道女声问道。
“要你管……”韩青没好气道。
他简直无法想象,竟然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竟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比面前那只眼睛吓了一跳。
是个戴着眼罩的漂亮姑娘,从穿着打扮到眼神给人的感觉,简直都跟城外那个杀神一模一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青仿佛再一次经历了被人踢翻在地,踩着胸口问话的惨痛过往,双腿一软,差点就跪了。
白星皱了皱眉,没什么耐『性』,又问了一遍,“打你的人长什么样?”
她觉得这个形事作风很眼熟。
“跟,”身上的伤还没好呢,韩青这次学乖了,有问必答,他结结巴巴道,“跟姑娘你的打扮像极了,对了,眼上,眼上好像还有一道疤痕,挺,挺凶的。”
哦,白星确定了,准是廖雁没跑。
不过这两拨人怎么遇上了?
甭管怎么遇上,可好歹证明廖雁没走远,白星心里微微安定了些。
孟阳似有所感,小声问道:“星星,该不会……”
白星轻轻嗯了声。
孟阳立刻欢喜起来,活像将死之人遇见良『药』,眼睛亮闪闪的,“雁雁没走啊!他是不是舍不得我们啊?那,那我们去接他回来吧!”
白星心想,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不过无论如何,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得先陪翠红他们往衙门走一趟。
作为事主,翠红本人自然要去的,她暂时将小桃儿委托给王太太母子。王掌柜也不放心,他见过点世面,开店期间也时常与衙门的人打交道,就作为女方娘家人跟着同去。
孟阳是写休书的人,也最明白事理,跟着去比较保险。
而且他认定了廖雁就在城外,巴不得赶紧去接,主动要去……
他这么一去,白星自然也是陪同。
一群人浩浩『荡』『荡』连车带马,便立刻往衙门去了。
可惜孟阳的希望暂时落空了:
县衙坐落在距离桃花镇东南约莫四十多里的县城之内,刚好跟廖雁所在的位置反着。
快过年了,衙门里本来就挺忙,本地的县令今天难得忙里偷闲,能安安静静喝杯茶,冷不丁却听下面的人来报,说来了一个极其棘手的事,须得县令大人亲自裁断。
县令也挺负责任,知道底下的人并非庸碌之辈,若非真的难以裁决,也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扰自己,虽然难免心烦,却还是让人进来详细说明。
片刻之后,县令的表情非常复杂。
他活了将近四十年,从未听过如此荒唐之事。
女人给男人写休书,还是男方主动哭爹喊娘去求的?
天上也没下红雨啊,他脑子是坏掉了吗?还是本官的脑子坏掉了?
下头的人一看连县令大人都如此震惊,心中忽然就难免微妙的平衡了。
看吧,并非是我见识短浅的缘故,而是这事儿本来就不靠谱。
“来啊,把事主两人都带上来,”县令最后看了一眼的休书,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写着休书的人来了吗?若来了,也一并带上堂来。”
治下有人写得如此好书法,他竟然不知道!
且虽然只是写了小小一份休书,可遣词造句十分讲究,显然是位饱学之士,不该寂寂无名。
众人得了吩咐,便把韩青、翠红和孟阳都带了进来,其余人暂时在外等着。
王掌柜认得几个衙役,偷偷过去塞了铜板打听消息,问大概会是个什么结果。
那衙役不动声『色』地将钱塞起来,压低声音道:“老兄,本来年下是不办这事了的,只是你家闹成这样,知县大人也不好不理。”
王掌柜就松了口气,可又听那衙役话锋一转,语气古怪道:“不过这女休男乃是亘古未有之事,大人自然还要斟酌一番……”
女的给男的写休书,多稀罕的事儿啊!别说这小小县城,恐怕就是京城也少有吧?
虽说今日是夫妻分离之事,但那县官却先不管韩青和翠红,只把眼睛往孟阳身上看。
但见好一个少年郎君,眉目如画,身形如竹,举止间自有一番气度风华在,竟不似那小小桃花镇能养出来的人物。
他当时就在心里赞了一声好,立即划算起来:此子必非庸碌之辈,难得还没有名声,不如就将他收在自己门下,先占了师徒的便宜再说……
然而还不等县令开口,县内主簿听了孟阳这个名字就脸『色』微微一变,当即走上前来附耳几句。
县令一愣,恍然大悟,再看向孟阳的眼神就变了。
原来如此,难怪能有如此风度,如此底蕴!
可惜,实在是可惜呀!
县令在自己心里叹了又叹,感慨官场无情,终究对孟阳多了三分怜惜。
他回想起当年在京城时,曾遥遥一见老孟大人的风采,不由唏嘘时移世易,忽然惆怅起来,对孟阳和颜悦『色』道:“你很好,先去后面喝茶吧。”
若孟家不倒,说不得,这又是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
孟阳不曾想县令竟如此和蔼可亲,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什么。
他行了个晚辈礼,不卑不亢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草民还有一位朋友在外等候。”
县令捻须点头,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好,也越看越觉得可惜,当即道:“无妨,一去喝茶。”
话已至此,孟阳也不多言,亲自去找了白星,两人一起乖乖去往后头了。
除了县令自己和一二心腹知晓缘由外,其他人都以为是本地父母官礼重读书人,既羡慕孟阳得此优待,又觉得理应如此,倒也不做他想。
孟阳走后,那县令又恢复了平时的威严。
他捋着胡须把那休书看了几遍,总是觉得不妥,索『性』搁置到一边,对堂下二人道:“女休男乃是亘古未有的奇事,本朝没有,也不能从本官这里开了先例,不然不好交代。”
顿了顿又道:“本官再问你们一回,果然是过不下去了吗?”
韩青下意识去看翠红,就见对方斩钉截铁道:“回大人的话,韩家容不下我母女,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韩青仅存的一点侥幸也没了。
说来也奇怪,之前在桃花镇时,他分明那样恨,恨翠红让自己颜面全无,连累父母遭此劫难,可如今眼见两人分离在即,竟忽然觉得恨意淡去,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往日的好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忽然有些茫然,本来一对佳偶,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曾记得当初两人谈婚论嫁时,也曾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也曾许下海誓山盟,宛如蜜里调油……
怎么,怎么就到了这样?
他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还是糊涂。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是因为孝顺吗?是因为默许了父母把女儿送走吗?
可那不也是为她好吗?本来不过一个丫头片子,他们这样的家庭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好夫婿,现在早早的就给她定下终身,来日有靠,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韩青就是想不明白,之前也不是没有争吵过,不都这么过来了吗?究竟为什么翠红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跟自己彻底闹翻。
又不是以后孩子都见不着了,为什么呀?
就听堂上的县令又道:“既然你夫妻二人执意分开,本官也不做那恶人,不如重新命人拟个和离书,照样从此恩断义绝,如何?”
按理说,这种小事是用不着他亲自出面的,胡『乱』打发了交给手下人办就是,可既然孟家的孩子都主动参与进来,想必私下确实已经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倒不妨帮一把。
韩青自然是愿意的,虽然都是老婆孩子没了,鸡飞蛋打,但合理至少是你情我愿,双方平等,总比骇人听闻的女休男强的多吧!
有了对比之后,他已经很容易满足了。
不过唯独有一点,城外那魔星……会同意吗?
可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替翠红出气,只要翠红本人没有意见,衙门又盖棺定论,纵使那魔星不乐意又能怎样?
果然,翠红听了这话,虽然略微有些失望,觉得有点对不起暗中帮助自己的人,可既然县太爷都这么说了,想必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且婆家人闹不起来,能赶在年前和离已经是意外之喜,也不敢多奢望什么,犹犹豫豫就点了头。
县令大人亲自嘱咐,下头的人自然不敢怠慢,于是立刻就有专人写了一封辞藻优美华丽的合离书来: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
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
别说韩青和翠红听不懂,就是堂上站着的诸多衙役和底层吏员也听不懂。
一群人都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宛如戏文一般华丽非常,还不等琢磨出个滋味来,却听堂下忽一人大叫:
“不好,不好,说的是女休男,怎的又弄这些花言巧语!”
众人一听,上到县令下到衙役纷纷大惊,眼睁睁看着一个狂野打扮的少年从门口房檐上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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