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喜欢上这里了。
人都是会累的,哪怕是纵横江湖的侠客。白星曾以为自己能一如初入江湖时那样热情高涨地过完这辈子,可她现在还不满20岁,偶尔午夜梦回时,竟也会想要不要退出江湖了。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一旦踏进这个门槛,什么时候退,怎么退,全都由不得自己。
就比如说现在。
“你就是白鹞子白星?”一个手持双刀的疤脸汉子忽然从路边树上跳下来,双手挽了个刀花,然后一抬下巴,“有人说你刀法了得,我双刃郑老三却不服。”
白星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我今天没什么兴致,你滚吧。”
她依旧年轻,却不再冲动,旁人喜不喜欢,服不服气,与她有什么相干?
小灰马也用力甩了甩头,浓密油亮的鬃毛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像上好的缎子。它冲来人打了个响鼻,带着唾沫星子一起龇了龇牙,仿佛在说:滚吧!
见连匹马都敢瞧不起自己,郑老三顿时恼羞成怒起来,“娘们儿身子软,嘴巴却挺硬,若你跪下来朝我上一百个响头,并且放出话去,就说你白鹞子怕”
他的话永远不会说完了。
寒光一闪,白星的长刀便已重新背回身后,快得好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她双腿往马腹上轻轻一磕,“驾。”
江湖之大,新人旧人层出不穷,想扬名实在太难了,而拿别人来做垫脚石似乎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当然,也是风险最大的法子。
一人一马哒哒哒跑出去老远了,郑老三的脖颈上才缓缓浮现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随着喷泉似的血柱冲天而起,一分为二的身体轰然倒下。
白星在马背上跑了一天一夜,却不知究竟该往何处,仿佛偌大一个天地间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茫然之余,她突然有点想去前几年杜老爷子送给自己的那座小院子里去瞧瞧了。
听说是个很小的镇子,应该会很安静,或许自己可以多停留些日子。
她伸手捏了捏灰马的长耳朵,很耐心的询问道:“阿灰,去不去?”
灰马打了个响鼻,嗒嗒尥了尥蹄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去!
它喜欢跑,快让它跑!跑去哪儿都稀罕!
这马是白星月前在关外雪原上驯服的,虽然年幼,但体格健硕、精神旺盛,俨然已有了名种良驹的雏形。
这小东西过分活泼却又脱离野马群,整日四处搜罗玩伴,所到之处惊得鸡飞狗跳,偏跑得风也似的快,当地牧民遍寻不得,便都喊做“鬼影”,老远瞧见就头疼。
白星正巧缺一匹好脚力作伴,听见传言后索性就去关外走了一趟,花了足足三个月才得了芳心,如今终于一道回来。
她不喜欢鬼影的名字,既然是灰马,那就叫“阿灰”吧,左右它也不会有意见。
白星脸上泛起一点浅浅的笑意,用力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好,听你的!”
她是这么想的,于是立刻就这么办了。
白星重新调转马头,又和阿灰一起朝东跑了十来日,当东边天际漏出来的第一缕阳光温柔的洒落在脸上时,风尘仆仆的她终于看见了旧旧的城门口上那块同样旧旧的石头匾额:
桃花镇。
小镇不大,卖吃货的却不少,好像对小镇的百姓而言,吃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时辰尚早,空气中还弥漫着濛濛薄雾,街上已经有勤快的小贩支起灶台,在氤氲的水汽中大声叫卖起来:
“馒头,馒头,热乎乎白胖胖的馒头!”
“包子,包子,一口下去满嘴流油的肉包子!”
“馄饨,鸡肉蘑菇、猪肉大葱的小馄饨,加点芫荽绝啦!”
白星牵着马,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脸上不自觉多了点笑意。
关外荒凉,她似乎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多的烟火气了。那些商贩热情的招呼,食客们脸上满足的笑,甚至就连街头孩童之间的打闹和叫骂,对她而言,好像都有种神奇的吸引力。
阿灰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物,四只蹄子一个劲儿捣腾,一双大眼睛都不够看了。
它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心,见到这个想咬一口,见到那个,也想凑上去闻闻,大脑袋拨浪鼓似的摆个不停。
路边有新鲜的苹果卖,红扑扑圆滚滚,凑近了就能闻到淡淡的果香。白星顺手买了一兜挂在马背的褡裢上,摸出来一个随手擦了擦,咔嚓掰开两半,一半喂自己,一半喂阿灰。
阿灰只咬了一口就瞪圆眼睛,马脸上人性化的显出震惊:甜美多汁,这是什么好东西!
白星低低笑了起来,爱怜的摸了摸它的脑袋,“吃吧。”
“姑娘赶路辛苦,”年轻的小伙计搭着手巾出来,见这一人一马风尘仆仆,显然是远道而来,忙笑容可掬道,“早上来碗面最好啦,汤汤水水的下去,肠胃那叫一个舒坦。”
太阳刚升起来不久,斜斜挂在东半天上,橙红色的日光穿透薄雾,将那些升腾翻滚的白色水汽都轻染上几分艳丽。小伙计仿佛踏着霞光而来的罗汉,张嘴说出的,却是世间最具烟火气的语言。
这是一家面馆,门口立着一个布幡子,上头落着“山西面馆”四个斗大的墨字。
白星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初在山西遇到过的对手,分明只是萍水相逢,但却意外投缘。两人曾在荒郊野岭的大树上喝了许久的酒,久到他说自己想家了,只是不敢回去:
“唉,俺婆姨擀的面汤,还没吃够啊……”
可惜如今他纵使敢回家也吃不到了,所以还是活着好。
白星朝满脸期待的小伙计点点头,微微勾了下唇角,“来碗面,多加醋。”
“好咧!”小伙计一甩手巾,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约是见白星右眼上戴着眼罩,那小伙计还很细心的将面碗往左偏了偏,生怕这位可怜的单眼盲姑娘不方便。
本店的招牌是羊肉面,约莫一指宽,略有些厚,十分劲道。面汤是炖了一夜的雪白羊骨架浓汤,上面的油花没有撇得很干净,一团团金黄色的油脂随着汤汁晃动摇摇摆摆,像调皮的孩童。
羊肉已经提前煮好,都大块大块的放在一旁的瓮里,有人要便捡,快刀切成肥瘦相间的片,牡丹花似的在盘里摆一圈。
饥一顿饱一顿的人对食物会有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重。白星宛如对待绝世珍宝一般端起这只比自己的脑袋还要大一圈的粗瓷大碗,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微微拱了拱,认真道:“敬活着的人。”
敬活着的每一天。
羊汤很香,羊肉很嫩,撒些芫荽和辣子痛痛快快扒一碗下去,好像连日来的疲惫和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见白星吃得起劲,阿灰也探着脖子过来凑热闹,嘶溜溜叫个不停。
白星又好气又好笑,“羊肉面也想吃?”
阿灰眨巴着长睫毛看她,咧着白牙张大嘴,热气腾腾的舌头主动秃噜噜伸出来老长,大有“你不给我就自己抢”的架势。
附近几桌食客看了,都是噗嗤笑出声。牲畜通人气,这马儿也未免太精明了些。
白星无奈,只好挑了两根面条给它。结果阿灰吧唧吧唧嚼了几口,又“噗噗”全吐了。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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