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杜仲缓过劲来,抬眼去瞧那一趟马车,又低头看怀里的东西,捏捏,这里头是铜钱罢?杜仲微微皱眉,警告的瞪一眼偷瞄的两个乞丐,将那拳头大的小包掖进怀里。
锦东街王子腾府邸几丈外,那些追车的乞丐抢了最后一把钱,不敢再跟,磕头说完吉祥话就散了。
不少人又回到锦东街街口,继续蹲着等下一个善人。
“怎么今日的乞丐多了不少?”压车的管事媳妇问。往日西城里少见这些人,五城兵马司会定期将乞丐驱走,免得惊吓了贵人。
“听说有地方遭了灾,有些逃难的人就沦成了乞丐,这些人为了能活命,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五城兵也管不过来。”
两人唏嘘一阵,都说良民比奴才好,可这平头百姓不知那日就遭了灾,哪有她们跟着主子享福来的美。
“师兄,我打听了一下,王家近来正准备嫁女,无别的大事。杜妹子在内宅,不好探听,我使了些钱,只知道那府里近来还算安生。您说的那位大叔,我也见过,方才找到他家,虎子正养在那里,许是闻见了你的味,我还没进去就狂叫,险些叫人发现了我,不过我问那附近的人家虎子的事,说是他家亲戚寄养来的。挂在牙行的宅子也被主人收回不卖了,想来杜妹子无恙。”宋辰隐下一句未说,那街坊极唠叨,听他打听狗的事,还说‘是个极清俊的女孩儿家的,那狗养的极亲主人,你买了也做不成斗犬的’。
其他的话不论,找回师兄的宋辰忽然发现“极清俊”三个字套在杜家妹妹身上很妥当,就是不知为何当着师兄的面下意识没把这句说出来。
杜仲点点头,微有些吃力的起身,他身上伤还没好,偷偷回来京城一是放心不下妹妹,二是他们两个查到镖局里有人勾结了那些劫镖的人,把路线透露了出去。
多亏了林大人和陈先生,杜仲已经知道此事与江南甄家有关,可他查不出甄家动手的原因,甄家又枝繁叶茂,是以杜仲便要从镖局里的内贼入手。
“走,今晚绑了张师兄,来一出鬼魂索命的戏码。”杜仲冷冷一笑。安安既然把宅子收回不卖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无事了,既然如此,且放手将事情摆弄清楚再说,省的冒然见面给安安招祸。
宋辰扶他一把,两个人悄悄离开王府附近。
直到看不到人影,那两个垂涎赏钱的乞丐才擦把汗,那树桩子似的人站起来竟然有这样的气势,他那同伴也像个练家子,这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来踩点的罢——他们这等小偷小摸的,险些犯到真匪爷手里。
王子腾府上,迎春探春被送去梧桐院陪凤姐的时候,杜仲正坐在桌前,盯着摊开的一捧铜钱加几个银锞子发呆。三四个银锞子加起来有一两重,但打造的十分精巧,有瓶安如意式的,还有仙鹤样式、海棠花式的——这是内宅女子的会用的东西罢,恐怕年纪还不大,这银锞子忒轻了些。
果然,那块包钱的帕子一角绣着几朵迎春花,杜仲能做得镖师在各行当都练出几分眼力:绣这个的显见针线还有些稚嫩。
杜仲微微一笑,用帕子包了几个银锞子仍旧收起来,他虽不是君子,却也不会让别人的好心沦为把柄。
宋辰从外面进来,正看到师兄把块手帕样的物件塞怀里,桌上还有一把铜钱,颇不解:“师兄?”
杜仲轻笑:“方才有人把我认作了乞丐,舍了我些铜钱。”
“……”怎么还很高兴的样子。
“不说这个,张坡张师兄可在家?”
宋辰冷笑:“张师兄最近正得意,不少人轮着请他吃酒,今晚是东城春南绸缎庄的大掌柜在怡香院做东请他……”
……
“姑娘,你的帕子呢?”绣桔悄声问。
迎春一愣,脸上血色褪尽,她刚刚情急之下竟然用的是自己的帕子包的银钱给了乞丐。若那乞丐拿着东西找上门来……
“姑娘!姑娘!”绣桔小声叫道:“我的天爷,您的帕子不是丢了罢,这亲戚家里如何找来?”
贾迎春眼眶都红了,若那乞丐找来,她一头碰死了干净!小姑娘再料不到唯一一次出格的善意竟然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本有些激动雀跃的心全冷了下来,刚升起的那点朝气勇气尽皆化成了灰。
“迎姑娘,这是怎么了?”别人都去捧凤姐宝玉的热灶,独云安看到次间坐着的迎春眼泪掉下来。
绣桔有些慌乱:“姑娘方才迷了眼。”
云安笑道:“我服侍迎姑娘到那边洗脸罢。”
绣桔越发感激杜云安帮着掩过去二姑娘流泪这事,大喜的日子,还是姑娘的亲嫂子的喜事,若是见姑娘哭了定然要不高兴。
到了西耳房,小丫头们早往沐盆里倒了温水,绣桔给挽袖摘下手镯戒指,云安亲自捧着新取来的巾帕,伺候迎春净面。
待迎春洗好了,云安方撤去掩住她衣襟的大手巾,打开案上的妆奁,笑道:“这也是我们姑娘日常用的,许是与迎姑娘用的不同,迎姑娘别嫌弃。”
平儿走到纱罩的脚一停,点点头暗道,云安做的很对,可见她的确是个明白人。这迎姑娘虽在那边府里不显,可自家姑娘只这一个亲姑子,在梧桐院里很该比旁人更尊贵一重才是。
绣桔感念的跟什么似的,见别的姑娘丫头手里都拿着帕子,她家姑娘替换的包袱还在正院那边儿,真去拿就闹大了,于是越性拉过云安低声说了:“你说这如何是好?”
才匀过面的迎春也看过来,温润润的眼睛跟一汪秋水似的。
云安便道:“迎姑娘下车的时候我也随太太在二门上接来,现在想一想,那时就没见姑娘的帕子。”
绣桔长出一口气,庆幸:“怕是掉在车上了,佛祖保佑!”
可杜云安观迎春的神色,不像松口气的样子,心内急转,遂小声道:“哪怕掉在外头也不妨,迎姑娘跟我来,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说着引她到后面去,一边命小丫头到正厅递话:“就说请迎姑娘到处走走,看看咱们姑娘的院子。”
三间正房后面接着处抱厦,王熙凤的嫁妆有一部分不成抬的零碎放在这里。
所有嫁妆的单子和记录杜云安都参与核对抄录过,哪个箱子匣子里放的什么,她比平儿还清楚呢。因此直奔一个红漆盒子,打开那盒子:“迎姑娘的帕子忘在车里了,这里要多少有多少,迎姑娘挑一块罢。”
迎春摆手:“你们姑娘的东西,我怎好拿。”况且这看着还是嫁妆。
侍奉的两个小丫头笑劝:“这些东西不在我们姑娘的嫁妆里头,原就是备着取用方便的物件儿,迎姑娘请随意。”
杜云安翻那盒子里的丝帕叫迎春看:“这本来就是给迎姑娘预备的,我们知道姑娘们都不用外面的针线,只是这匣子帕子和另外一匣荷包都是方便给姑娘屋里人的,别的姑娘也都有。”
“您的是迎春花图案,探姑娘的是玫瑰花的,这次没来的四姑娘是曼陀罗,就连宝二爷环三爷也有一匣荷包,宝二爷的是他从前说过喜欢的红蕊的桃花样式,环三爷的是杏花纹。我们姑娘说索性两位爷还小,花儿朵儿的也不为过。这样日后她给兄弟姐妹送东西不至于忙乱出错。”这里拜访的物件本就是随管事媳妇和大丫头支配,用来给同辈儿小孩子们送礼的。
贾迎春看时,果然那些帕子上绣了各式各样的迎春花,形态皆不同。
迎春抽出一条来,暗暗松口气。
杜云安便明白了,恐怕二姑娘的帕子掉在别处了,只假做不知,且掩过这遭儿就算。依她自己的想头,虽时下将女子的随身物件看的重,若单单只有帕子香包被旁人得着了,其实不能怎样,除非有加了特殊标志用这种东西来做定情信物的,否则天底下人那样多,你绣迎春花,就不许别人用迎春花了吗,又没人会将名讳绣在上头,谁能证明这东西的主人是谁。
这时代讲究女子名与字忌出闺门,那些话本野史上杜撰的一个个才子都能捡到绣着佳人闺名的手帕荷包,简直可笑。不是这佳人春情萌动,就是那才子意淫无耻!这种话本一多,倒叫好人家的女孩儿更艰难了,整屋子的人都得警醒着姑娘的东西别少了丢了。
梧桐院热闹了一日,又忙碌起来,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平儿几个一遍遍的检查东西,尤其后日就是“看嫁资”的日子,大后儿就是亲迎拜堂的正日!
八月二十八,王家发嫁妆,六十四台满满登登,一色红漆大箱,每抬都由四个年轻小厮用红担杠抬箱。五更不到,小厮们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收拾的干净利索,到正院前听命,不看箱笼,只看这些人,就觉气派非常。
李夫人也一宿没睡好,边让丫头通头边问:“今儿随嫁妆过去的全福人等都预备好了?”
李松家的毕恭毕敬的回说:“都准备好了。凤姑娘吩咐云安、顺儿、乐儿随嫁妆今日过去,点了平儿、喜儿明日跟花轿进门。”
李夫人抬眼看她:“凤儿叫平儿明日随花轿进门?”
李松家的低头应“是。”
这太太就摇头:“儿大不由娘。”按照时下默认的规例,跟嫁妆进门的日后是新媳妇管家理事的臂膀,这随花轿过门的就是给姑爷准备下的通房丫头。
云安顺儿两个不奇怪,本来是不是用来笼住男人心的。这喜儿乐儿大了几岁,身条妖娆,一看就知道这是女主子不方便的时候伺候男主子的,且那两个本也有这心,原是主仆双方早有的默契。可如今平儿顶上,固然是凤姐更信任平儿的缘故,可李夫人看来这事处置的十分不妥,叫原本忠心能干的丫头摇摆,也令备下的通房丫头不满。
“罢了,我也管不了一世,总归趁着我在,她自己碰头遇挫也是好事,由得她罢。”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廊下的媳妇进来笑道:“大嬷嬷要来看发嫁妆!”
这里李夫人乃问李松家的:“大嬷嬷能下床了?”
李松家的笑道:“凤姑娘的喜事也旺了大嬷嬷,昨儿我才来回太太说嬷嬷能坐起来了,今儿个就能下床走动了,可见是福来喜来,双喜临门!”
李夫人笑道:“到了发嫁妆的吉时再搀扶你们老奶奶出来,这会子且养养精神。”
至辰正,一行人已经整齐排好,炮竹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正院大开,从正房的大门一路向外,各门一重重的次第打开,王府外早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猜测这位贵女出嫁的嫁妆如何。
全福人带掌事的大丫头们拜别李夫人。
大嬷嬷一身酱红色袍子,虽话仍旧有些说不清,却也喜气洋洋的被人搀扶在旁边。整个正房都在忙,各有各的职责,都没注意她那张慈祥白胖的脸盘儿一见到杜云安就愣住了,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猛地转头看李夫人。
两个小丫头子年岁不大,个儿也不高,搀扶着这胖老太太本就吃力,这会子见她乱动,只好悄声哄劝:“老奶奶,您且耐烦一下,马上咱们就能坐下了。”
李大嬷嬷被病痛又狠狠折磨一场,许是吃的药忒苦口药性忒凉,这人倒比从前更沉得住气些。她知道这会儿是凤姑娘的大日子,外头人都看着呢,不能此时给太太脸上抹灰。
可当这老人家看到杜云安同另两个丫头各自上了一顶小轿子,掺在嫁妆队伍里一径往外离开时,就再也顾不得、忍不住了,抓住李夫人的手:“留、留下她、她!”
李夫人看着嫁妆队伍如同一条红色的龙灯一样慢慢出了视线,想着明儿个凤哥儿也会这样离开家里,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拍拍奶嬷嬷的手,似是劝说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女孩儿们大了总要出门子,只要她过得好了就是咱们的心了。”
随即又笑:“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罢了,我扶嬷嬷去看看凤哥儿。”
李大嬷嬷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一激动这涎水就掉了下来。李夫人忙拍她背:“你快别上火,有事慢慢说。”
又悄命府里的郎中去小院给大嬷嬷诊治,直到下半晌荣国府送来“敬贮佳奁,禺子婿贾琏载拜”字样的红色柬帖(见注释),大嬷嬷才渐渐好了,顶着一脑门银针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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