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吃过拜师茶的亲师傅, 陈子微远在江南,又是个连太极拳都打不好的文弱儒生,他对座下两位弟子在行伍中训练作战、立功升迁无甚帮助, 但在其他方面确确实实尽力教导二人, 毫不掺假。频繁来往的厚厚书信就是明证。
不是勇猛无前就能受重用,就能够施展男儿抱负的,做官之前先要学会做人。正是因陈子微殷殷教诲,杜仲、宋辰两兄弟才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做到今日这番成就:进退有据,下能受兵丁敬服, 上能得长官器重;收放自如, 内能与将士打作一片, 外可同王孙得体同游。
师兄弟二人在军中向来秉持外粗内细的做派,伍中兄弟看到是他二人身上武者气重, 豪爽大方讲义气, 却不知这二人各领一百户所,互为倚背,消息相通, 时刻绷紧了心神旁观全营。最近, 师徒两方通信谈起景色都有“风平浪静”“孕生春景”之类的字眼,虽只是信中寥寥带过的家常之语, 但个个心底都明白。
“风平浪静?”杜云安垂眼,心道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
杜仲笑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冬育春景、万象更新。”陈师傅猜测大变在今冬。
便是在自己家里,有些话也不敢大喇喇的说出来。杜仲只要知道妹妹心中有数就好了——他们只兄妹两人相依为命, 安安又从来与别家女子不同, 杜仲从没想过要她蜷起见识、抚平沟壑, 缩回内宅方寸之地去。妹妹这份不同, 亦是杜仲默许宋辰心意的原因之一,杜仲知宋师弟能包容保护这份不同。
云安脑中急转,知道哥哥的意思会在变故发生之前接她出荣府,以保她平安。俗语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起来官兵比贼匪害民更甚。若果然京中生乱,乱兵抢掠的对象不是平民百姓,而会专往豪富的朱门府邸里去。荣宁二府向来好排场尚奢侈,下人们嘴不把门,也学主家那样在外摆阔,遍京城就没有不知道他两家富的流油的。这等人家当真是个闪亮亮的靶子。
云安想到凤姐削减了一半冗余的人丁出去,不免心里担忧,万一因为人手不足未能守住门户,岂不是好事变噩耗?
“安安,那位王老爷心中有数。”并非杜仲凉薄,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如他这等低阶武官,在大风浪中保全自身就不错了,根本无力他顾。他既管不起荣府的事,便连警示都不能去做,免得好心办坏事,坏了王子腾的部署安排。
从前事上看,至少王子腾是个愿护惜亲人的,他亦是唯一有能力这样做的。
云安点点头:“哥哥打算怎么做?”
“避出城去。”杜仲说:“咱们家的庄子在靠近西山不远的村子,离京约四五十里,庄子东南角本就有座小小园庭,整修一番倒比这里更好,周围都是自家的庄地。那边民风不错,因临近山脉耕地,附近各村落人口并不多,也并不富裕,因此连偷儿地痞也不肯光顾。”况且北去又更近京的地方,即在距离京城二三十的西北方正驻扎着王子腾所统的西大营,若有乱兵从西门溃逃,西大营便是前一道屏障,而倘若西大营也生变故亦无妨碍,这庄子的东北两面正是西山山麓一处末端‘烂龙尾’处,山脉像被天神砸烂过一般,支离破碎,山峰和沟壑纵横,如同天然陷阱。经此两道屏障,能到本庄的大约只是个别游兵散勇,依庄上的守卫,并不在话下。
西山是太行山支脉,山形如腾蛟起蟒,分外雄浑,可那许多处的山尾唯有此处是这种山貌,因此被附近村庄人称作“烂龙尾”,离这烂龙尾最近的几个小庄子也卖不好,因此才轮到杜仲和宋辰。这一对师兄弟不仅给自己买下一座,还合伙给他们师傅陈子微置下一座离烂龙尾较远较好的小庄子。
京城附近低价贵,况且朝廷管的也十分严,不许勋贵皇亲及官员们在这里大肆并土划地,所以京郊乃至直隶一带的田庄并不多。若有,那也是早年国祚初立时趁管束不严时置办,如今留存下来的都是祖宗传下来的,比如李夫人在宛平县的庄子,就是李家从个落魄世家手里高价买来的。杜家的庄子也是这缘故,据说当年的那官员官位家资俱不甚好,偏有二分歪见,避开勋戚大臣们争破头的好风水肥田,在犄角旮旯里买下这一片土地。这一片不小,赶得上四个半杜家兄妹住过多年的李甲庄,但因地势的缘故分成了三个庄子,俱被他们师兄弟拿下了——置这地方的官员后世子孙不肖,他们自个不争气,反赖这田庄风水不好,因此家里再没能出个入仕当官的人。
他家是作拾起脸面的借口也罢,当掩耳盗铃的遮羞布也罢,反正附近这话知道的人不少,连与杜仲甚厚的官牙人也打听到了,当时还劝杜仲不要买这庄子。时人笃信风水神佛,杜仲两个便以他们行伍中人“以煞挡煞”的说头糊弄过去了。
杜仲将置办庄子这件事当做功劳笑谈跟他妹妹说过,杜家兄妹对这风水之说都不信,云安还围着哥哥好好夸了一回。况且看看这几个庄子的主人,杜仲、云安兄妹俩父母早逝,宋辰被说恶鬼投胎,陈子微更是六亲俱丧,哪个正经算起来不被诟病一句“命硬”?从这上头看,却‘正合’这田庄主人缘分呢。
“这正好!”云安道,“正好肯往那里的人少。”
云安也不问哥哥和宋师兄怎么做,他们必然有主意的,只是嘱咐:“别忘了我那两个妹妹。”既然发誓要休戚相关,杜云安可以狠下心不去想荣府怎样,她也寄希望王子腾能护住亲朋,但迎春和黛玉却万万不肯舍下的,况且就算荣府无虞,也舍不得她俩个留在都中担惊受怕。
杜仲一笑:“自然。”安安的两个金兰,不仅都是自家的妹子,还有一个还是林老伯的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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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微教给师兄弟行事立身中的一条就是:曲突徙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以铺垫准备,从此时就要做起。
方进八月,杜云安就笑着回禀贾母:“我家在城外有一处小庄子,里头的别院也还算幽静干净,如今秋蟹与同茬的稻粱都熟了,且算肥美,因此想请老太太赏景,亦是寻个野趣儿。”
贾母“噢哟”一声,赞道:“你家里原有这能为,许多好东西都能早先得了。”这说的是杜家庄上不少蔬果都比市卖熟的早。这老人家很有兴致的又问:“就是先前送甜瓜、西瓜和莲藕、石榴的那个庄子?”
云安忙应了,笑着点头:“正是那儿。”
不等别人说话,凤姐连忙帮腔道:“刚才她的婆子送进来一篓子肥螃蟹,我方亲眼看过了,果然是养的极大极好的。我将跟梅月说‘你们安姑娘忒小气,送来这一篮子哪够我们吃的,莫不是专门来馋我们的?’,她现在就提了这话了,我就说么,果然是馋我们的,我们吃了很好却不足兴,岂不得给她这面子都往她家庄子上游兴游兴。”
这话笑的众人都软了。
贾母因指着凤姐笑骂:“是你这猢狲馋嘴,还拿我们大家做由头,这里面最想要去赏景吃蟹的就是你罢。”
凤姐大方认了,还偎在贾母身边撒娇:“老祖宗也疼疼我罢,我才说秋老虎熬人,要找个好地方散淡散淡呢,安妹妹就说了这话。咱们去了,一不负她的好意,二也着实松快一日。”
贾母自己不大乐意动弹出门,但也听进了她们的话,又见坐着的所有孙女们都有些期待,因此不想扫兴,便道:“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了,叫你凤姐姐带上你妹妹们一齐到你家别院顽一日罢。”
又摩挲着凤姐的脊背笑道:“可怜见的,眼看中秋你又得忙上一通,少不得让你先歇一回甜甜心,才能尽情叫你忙碌。”
凤姐笑道:“再没有比老祖宗拨的算盘珠子再精的了!看看,看看,我与这一群小冤家去,哪里是叫我歇着,分明是作保母老妈子用的!偏到了老祖宗嘴里,就成了我受用过一日了,后儿再忙使的再厉害也不兴反悔的?”
贾母笑的合不住,轻拍她一下,命云安:“我这里是允了的,你只问你凤姐姐愿不愿意罢。”
云安就笑道:“吃了我的螃蟹,就要依我的请——方才平儿可说了,那螃蟹已刷洗干净进了蒸笼了!凤姐姐,反悔不得喽。”
凤姐就怒瞪平儿:“你这蹄子,怎的竟给我扯后腿子?”
平儿福身讨饶,黛玉拿着帕子捂着嘴笑道:“凤姐姐好没道理,我听得真真的,是你让平姐姐告诉厨房清蒸上,还要留下几只打卤,怎又混赖人呢。”
大家都说凤姐:“好会吃!”
凤姐忙告诉大家:“你们别急,那螃蟹只是借我那里的蒸笼躺一躺,一会子保准热热的给你们送去!”
她还怪可怜的,又说:“躺不能白躺,给我留点子腿子肉抵工钱罢。”
“快打嘴。”大家笑得站不住,拉着熙凤不叫她再说:“笑多了肚子疼,肚子疼就吃不下好螃蟹了,凤丫头准是打得这个主意!”
贾母也只看那多张嘴同凤姐一张你来我往的,着实热闹一回。
末末了儿,贾母笑道:“你留下几只打卤?我正想吃打卤面了,调好了卤子也送来。”
凤姐急忙道:“我正是听鸳鸯说老祖宗想吃面了,才想起螃蟹卤这宗儿来。一会子等我孝敬您。”
当午摆饭,贾母留下诸人说要置小席,各院子就奉上各自小厨房拿手的好菜来,南北风味各有千秋,还有蒸螃蟹,吃过一轮螃蟹蘸姜醋,大家都说蟹好,这早了半月的螃蟹也膏肥黄多。这时,凤姐就命将打卤面送上来,一人只得一小碗儿面,可那卤子配菜却有二十来碟子,螃蟹卤子是头一个,后儿鸡丝卤、炒虾仁、瑶柱、木耳丝、黄花菜、时鲜蔬菜等等,各人按自己的口味自便就是。
最后饮过平明院小厨房送来的紫苏叶汤儿,用苏叶再洗过一次手,这偶然起意摆的家宴才兴尽了。
因议定了明日就去杜云安家的庄子上游玩,诸姊妹兴致极好,问她有什么新鲜顽的。
云安笑道:“别院里有极好的秋海棠和玉簪花,外面的田地上有活水洼子,有挖的荷塘,小山坡上还有石榴林和竹林……精致雅巧处是万万比不上这里的花园景物的,只不过地方大些儿,亦有点子野趣。”
宝钗笑道:“清幽自然的方好。”
还是她懂得多些,因奇道:“你方才说活水洼子,难道这螃蟹真是你家庄上自产的吗?”
这些女孩子都是深闺小姐,都不懂这些,就是迎春和黛玉,她二人每读邸报和些杂书,其间也不乏两本农书,却也不知道这螃蟹怎么养出来的。
因此大家都问这里面有什么说头。
宝钗笑道:“我也是听说的,我家有个伙计在胜芳有几亩田地,正产螃蟹,京中谓之胜芳蟹——这螃蟹却不是本地河里生的,而是当地的田地通着西淀水,这白洋淀又通着津海河,是海里的螃蟹溯游回的。夏末初秋,那西淀里的水变少了,就有许多螃蟹爬出来到他们的高粱地里吃高粱,过一旬日,螃蟹肥了便捉蟹为生。”
其实此时南北的螃蟹都不是人工养的,往往是湖河里野产的。杜云安家的庄子听闻在西山附近,那里哪儿来的产螃蟹的湖泊河流,都是山泉一类的泉眼溪流。
是以宝钗才吃惊呢,她本以为是杜家从别处买来的,不过是庄子送进来,便借个名头。
杜云安笑笑,她上辈子曾在盘锦出差半年,后来连出差的公事都忘得七七八八,却仍深深记得当地盘锦蟹和盘锦大米。盘锦蟹虽是借渤海使螃蟹“海水中生、淡水里长”,但其实养殖规模扩大后,附近的地方开始稻田养蟹,杜云安租住的那户老乡便是当地稻田养蟹的好手,老乡志向远大,最爱跟人唠“蟹经”——杜云安为着他家做饭的好手艺,在他一家子儿女孙子耳朵都生茧子的情况下,不得不接棒做聆听乖孙女状,才学了一肚子理论。
其实宝钗的这话是一知半解,她家庄子上的螃蟹不是生在那处活水的水洼子里,而是在水稻田里,杜云安牢记老乡说的水稻行距要大,蟹苗要稀,早放精养,梗上种豆……才能蟹肥稻壮。许是因那处庄子两面有山,气候条件实在不错,今年闹着顽似的只试了十亩地,就得了这样的收获,把杜仲也惊着了。
幸好当初别院附近的庄田都是买的家下人打理的,若不然得引的不少注意。因那不仅总得了估算得有两百多斤的螃蟹,连水稻也并未因种得稀而减产,甚至居然跟上田相当,亩产约有二百多斤稻谷,连田埂上的黄豆每亩也收了二十斤上下。杜仲宋辰因此商量一番,今后杜家的庄子都只用两家买来的人口,才好任云安施为,而本庄原有的佃户都迁到相邻宋辰和陈师傅的庄上去。
因杜云安那些个生财的想头,所有的佃户都额外有笔不错的进项,况且东家仁慈,在直隶佃户交租多比其他各省高的情形下,也只按皇朝早年时兴的五成计算,而且佃契上也并无“不拘丰歉”的苛刻条款——因此三个庄子上的佃户对这番变动并无不满。更多壮劳力不丰的佃农家体会到精细侍弄田地及从山林野地里采摘加工的好处,亦有主动来改佃契要租小些儿的土地的。
“是庄子上产的,只是大小参差,远不及胜芳蟹。”云安笑道。本也就是挑了肥的最好的送来的。
“因这股活水,又挖出个荷塘来,也种了些菱角鸡头,只是长得不好。”
众姊妹都笑:“吃了你家庄子的甜瓜西瓜,还有那么大的石榴,只料想不到原来那里也有养不好的东西。”
宝钗因问:“那里物产都比别处早熟些儿,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云安摇头笑道:“我其实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我哥哥说庄上有位极通农事的老人家,原是因黄河水患逃难来的,我哥哥见他捏一把土就知道肥薄适种,就将庄上的农事给他管,这位老人家因此很感激,便用各样的方法来侍弄田地庄稼。”这深藏功与名的老农就是她自己了,不过这种瓜果能早些时候成熟一是赖她肚子里的那点先进见识,二则是因这庄子地势好气候好。庄上自家的庄丁的确是从官牙人那里买下的难民,这些人背井离乡不熟悉本地情况,杜仲师兄弟挑人也谨慎,待之又厚道,所以并不会乱说。
“你们都成论农经的‘司事大人了’!”惜春笑道:“安姐姐,你说说有什么好顽的?”惜春爱画,府里景色再好也是人工雕琢,不如自然的灵气,更能拨动画者的心。
……
能够出门去游玩,三春比其他姊妹更欣喜,如宝钗黛玉这等从前还能出门,三春姊妹却是少有机会迈出荣国府的二门。尤其惜春年纪小,更是兴致极高,白日里缠着几个姐姐说话还不足,当晚连露微堂也不回了,只要跟着迎春同睡。
这晚,李纨在露微堂中未等到惜春回来,反而是入画回来告诉她,说四姑娘在平明楼跟二姑娘住下了。
李纨出了一会神,好一时才长叹一声儿。
李纨的丫头素云见状,便乍着胆子劝道:“现在时候还早,不如奶奶去上院里陪老太太说说话。明儿姑娘们都要去杜姑娘家的别院,只琏二.奶奶一人恐照应不过来,奶奶去了,也是替老太太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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