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头,桑晴很有些发急:“奴婢听孙程说,爷再有一旬便要出征了,还不知何时能回的,趁这几日爷还在,不如、不如夫人再去与爷跌个软、撒个娇?说不定,爷就是在等着您再去呢?”
曲锦萱默然不语。
小半晌后,她墨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桑晴,我做不到。”她声音低得似在呢喃:“再去,恐怕也是自取其辱,我实在是、实在是怕了。”
桑晴到底还是向着曲锦萱的,听了这些话,她心内也像被利爪挠了一般,便立即改口道:“夫人别伤心,是奴婢不对,奴婢往后再不说了……小主子日后哪怕没有爹爹的疼爱,有咱们看护着,也能过得好的。”
曲锦萱盯着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下。那笑中,有迭起的悲欲与愧欠,亦有无边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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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宣政殿。
当朝天子精神越发不济,常朝不时缺席,而本应在十五举行的望日朝,足足往后延了五日。
朝会中,龙椅之上的魏修,竟已现了些老态龙钟之貌。他听着下首的各色奏报,要么是走神,半晌没反应,要么耳光不灵,总让人复述几遍,最后,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鼻鼾声息响透殿堂时,百官面面相觑,俱是尴尬不已。
异常难熬的朝会结束后,不少朝官都摇头叹气地出了宣政殿。
大内一角,姜洵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戚蒙昭。
姜洵睨他:“戚大人有事寻姜某?”
戚蒙昭脸色很差,他硬声道:“戚某只想提醒姜大人一声,莫要忘了姜夫人在宁源时,是怎样照顾姜大人的。乡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可抛,姜大人身为朝官,想也是知荣识耻的罢?可莫要一时想岔,落个负心汉的名声,便为人所不齿了。”
姜洵盯着他,眉梢压紧:“人所皆知,偷听乃厮鼠行径,戚大人饱读诗书,也当明瞭此理?何以偷听他人私密之语,却理直气壮至斯?何况……这是我夫妻之事,何用戚大人指手画脚?戚大人又是以何等身份,与姜某说这些话?”
戚蒙昭哑了哑,到底还是义愤占了上风。他仍是梗着脖子,话中有话:“姜大人毋须阴阳怪气,有些事,戚某人只是看不过眼罢了。”
姜洵撂了嘴角,亦不客气地回敬道:“戚大人若是内子家中兄弟,莫说是句提醒了,便是指责训斥,姜某人亦会好生听着。可对内子来说,戚大人恐怕……只是姜某之同僚罢了。这番言论,戚大人未免太过逾矩。对了,姜某亦在此提醒戚大人一句,早两日那事,姜某不过是看在戚老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若有下回,戚大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姜洵一堆事要忙,并无多少心思应付戚蒙昭,说完这话,他便抬步走了。剩个戚蒙昭脸上红白交错,咬着牙站在原地,半晌说不话来。
……
出了大内,姜洵便径直赶往八仙楼。
这回,八仙楼内除了丁绍策,还有丁老将军与文国公。
听完姜洵的话,二位老臣俱是陷入了沉默。
须臾,文国公确认道:“公子……当真要这样做?”他有些迟疑:“会否操之过急了些?按之前的计划,这些事,该是等公子此行回转后再开始的。”
姜洵正色道:“如二位所见,魏修已是苟延残喘之势,多留他几日,也是徒费国资罢了,还不如……早些送他一程。如此,于我出征前,也能饮他一杯素酒,岂不快哉?”
文国公仍旧有些犹豫:“可这样一来,恐怕那魏言安及傅氏一族,便难一举铲除了。”
姜洵则道:“能削弱傅氏一族之力,亦不亏。且不瞒文公,若将那厮留在奉京,晚辈这心头,实难安定。”
文国公肃着脸想了想:“公子是担心魏言安那竖子……再对公子之妻不利?”他提议道:“若是这样,大可将她藏掖起来,让魏言安寻不到踪影便是。”
对此,姜洵还没说话,丁绍策先出声了。
有文国公在,他全程正襟危坐,别说酒了,就是茶都不敢多喝一口,但若不说话,又唯恐给文国公留下呆板的印象。是以,他略一斟酌,便开口替姜洵答道:“若是藏掖,便让姜兄近来宠妾灭妻的戏码不攻自破了。素来细作心眼多如藕孔,就怕此举惹他们质疑,反而分散了他们的视线。”
毕竟小嫂子是正妻,且腹中怀着姜兄的骨肉,姜兄若不将那宠妾灭妻之行表现得分外明显,他那妻儿,俱危矣。
这厢,文国公闻言后,倒也看了丁绍策一眼,直让本就手心攒汗的青年紧张得脖颈子都僵硬了。所幸文国公并未过多关注他,很快,便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文国公与丁老将军对视一眼,交换过意见,便回姜洵道:“公子之心,老朽能理解。既公子已做了决定,老朽几个,自然是支持公子的。”
丁老将军亦是点头,且又沉吟道:“那日之事,公子也莫要怪程老侯爷,他纵然偏激固执了些,可深究其意,却也是为了公子着想的。”
说到这处,丁老将军心中暗叹一声。自古儿女之情多生冤孽,都不用看旁的人,单瞧他那小儿子便知了。
丁老将军想了想,又语重心长道:“公子且听老朽一言,论身份,那曲氏女是怎么也及不上国母之位的。再有一桩,便是公子若御极,初时,朝野一时半会儿是平定不下来的,若公子当真立了那曲氏女为后,于公子来说,是麻烦,于那曲氏女来说,亦是个险兆。届时,有心之人可不止盯着朝堂,就连公子那后宫,也不得安生。故于那曲氏女来说,她位份越低,越是安全。况那时,她定已生产,有龙嗣傍身,就算是个低等的嫔,她也受不了何等委屈。”
“此言甚是。”文国公亦紧随其后:“或这般,公子若心下着实过意不去,待你得胜归来,定是民心大振,公子亦添了一桩功绩,届时,若公子坚持要将那曲氏女提个妃位,自然腰杆也能硬实些,另几位老臣,应也不会多作阻挠。”
“谢二位长辈指点,晚辈……知晓了。”姜洵起身,秉手于前,诚恳道:“待晚辈离了奉京,章王府……便靠几位护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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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待霜院。
曲锦萱午间小憩起身,桑晴便端了碗酥酪进来。
曲锦萱接过,方要拿起汤匙,便听一声疾呼传来:“夫人慢些!”
门口人影闪动,是徐嬷嬷来了。
徐嬷嬷疾步入内,见汤匙还干干净净躺在骨碟上,脸上浮起庆幸来,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
曲锦萱:“嬷嬷怎来了?”
徐嬷嬷制止她下榻的动作,定了定神,方看着那碗酥酪笑道:“说来也是难为情,老奴啊,这是为了口吃的,不顾老脸跑了过来,失了礼数,还望夫人莫怪。”
曲锦萱自然面露不解。
徐嬷嬷便解释道:“这都是厨下做事不严谨,夫人手上这碗酥酪啊,本是给老婆子我炖的,里头可是搁了足足的糖块儿。夫人口味清淡,不比老奴这上了年纪的,就爱吃些重口的甜咸之物。夫人应当……不会跟我老婆子抢罢?”
曲锦萱先是怔了怔:“嬷嬷……也对牛乳过敏?”
那酥酪上的浇头本是牛乳,因曲锦萱对那牛乳过敏,便换成了羊乳。
话音甫落,徐嬷嬷面上的笑便僵了僵,但很快,她便敛了神色,极从容地答道:“倒不是过敏,只是人老了,肠胃便有些不济。听人说羊乳较之牛乳好克化些,老奴……便也改食羊乳了。”
闻言,曲锦萱乌眸闪了闪。她复又笑道:“嬷嬷不知,我有了身子以后,也总想吃些甜口的。既这碗酥酪已送到扶霜院了,嬷嬷……不如便让给我罢。”
说着,曲锦萱执起汤匙,放入碗中搅拌了下,便要舀起一勺入口。
“夫人不可!”
徐嬷嬷声音矍然拔高,急得脸都煞白了,而曲锦萱则像这声喝止给吓到一般,腕间抖了抖,勺中的浆液便尽数泼在了衣袖之上。
“哎呀,怎地洒出来了,夫人没烫着罢?”徐嬷嬷和桑晴忙去护她。
曲锦萱顶着半个袖子的白浆,摇了摇头:“我无事的,是方才一时手震,洒了嬷嬷一些酥酪,嬷嬷可莫要怪我。”她将那碗酥酪递给徐嬷嬷,眼中有一跳而过的俏皮:“我方才呀,是跟嬷嬷开玩笑呢,哪能与嬷嬷抢吃食。”
徐嬷嬷心有余悸地接过:“说来说去,还是老奴嘴馋,那厨下又懒散了些,竟将老奴与夫人的给送错了,委实该罚。晚些,我便让人再给夫人送一碗来。”
曲锦萱静静听着徐嬷嬷的话,末了,乖巧地笑道:“那便谢过嬷嬷了。”
对上那双如秋夜静泉般的眸子,徐嬷嬷脚下踟蹰。欲言又止几息后,又还是客套地说了句:“那夫人便好生歇着罢,老奴不扰夫人了。”
曲锦萱莞然一笑,轻声道:“嬷嬷慢走,桑晴,代我送送嬷嬷。”
桑晴应声去送。
出到院门口,徐嬷嬷到底还是没忍住,拉了桑晴便压低声问:“夫人……近来可好?”
桑晴答道:“嬷嬷放心,夫人一切都好。”
徐嬷嬷怎么放心得了,复又问道:“记得前些日子曾听你说过,夫人常哭,近来……夫人可还是那般伤神?”
桑晴摇了摇头:“夫人早便不哭了。”只这一句,多的,桑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嬷嬷许多话憋着不好出口,心间也是愁绪繁多,想来想去,只能对桑晴道:“丫头,你找个空子与夫人说说,劝她、劝她闭一闭耳朵,有些风言风语听着不舒服,便莫要听了,凡事……也莫要多想,总归还是身子为重,啊?”
“嬷嬷放心,夫人省得的。”
……
送走徐嬷嬷,桑晴回了内室,服侍着曲锦萱换过衣裳。她正待抱着换下的袍衫送去浆洗,却被曲锦萱给唤住了。
曲锦萱吩咐道:“桑晴,你拿着这些,偷偷送到外头去,找间医馆验一验。”
好一会儿,桑晴才反应过来这当中的用意:“夫人是怀疑……那酥酪有异?”
曲锦萱轻声回她:“验过,便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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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些时候,徐嬷嬷去了玉昇居。
姜洵并不在府中,玉昇居唯有个杜盛在守着。孙程犯了错,近来但凡有危险些的、劳力些的活计,大都是他被派去。
玉昇居中,听了徐嬷嬷的话后,杜盛面皮一抽,感觉自己手头的任务……极有可能要改了。
徐嬷嬷唾骂半晌,又忧心地与杜盛商讨道:“不如劝公子把这事与夫人说清楚些?就与她明说是作戏,也哄哄夫人……夫人那小脸儿都瘦了一圈,我老婆子瞧着,可真真是心疼。”
杜盛搔了搔耳朵,亦是满脸为难:“嬷嬷,这事儿罢……比较复杂。”
先莫论那高傲的包袱能否让主子弯下那个腰,单说夺位那事儿,委实忒敏感、也忒危险……多一个人知道,便又添了一份危险。
而且,哪个妇人知晓自己夫君要夺位、知晓自己夫君要去干这种提着脑袋的事儿,晚上还能睡得安稳的?若是说了,没得徒惹夫人提心吊胆。再有便是,关于主子御极之后,夫人这位份的问题……
说实话,近来这事儿,他看着,都不晓得是怎么个走向。一时罢,觉得主子定然是要按几位老臣所言,随意处置夫人的,一时呢,又打心眼里替主子觉得难做决断,毕竟感情这事儿,旁观者向来比当局者要看出更多来。他虽是个粗人,却也不是瞧不出些弯弯绕绕来。
就说孙程那厮,那种向来不会拐弯的闷棍,在瞧上姑娘家以后,那肠子不也老打结?话是要说不说,事儿是要做不做的,更别说主子和夫人这一对了。二人自结识、新婚、再到现在,那当中的变化,可真真是不逊于戏班子娱演的那些戏本子了……
再有就是,要听那几信老臣们所言,夫人与主子间的身份差距这事儿……那就是道跨不过的天堑。拗不拗得过老臣们的意见还两说,这些年来,要没那几位老臣的庇佑,主子可能过得艰难许多,惶论日后为君,几位老臣也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当真不听,单恩情这关就难过,更别谈君权朝堂那些的了。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口,确实是张不得的。这若让夫人知晓主子将来登了龙座,那凤位之上,还不一定是她……这可怎么了得?
害,这些事,他自己有时候代入主子想想,脑子里头的筋,都要被拧成麻藤了。
这厢,听了杜盛的分析后,徐嬷嬷一时也是语塞。好半晌,她才又唉着气:“那,浮曲轩那个黑了心肠的毒妇……怎么处理?”
说到这个,杜盛倒是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嘛……小的只能跟嬷嬷说,爷啊,是定然不会让她去得那么容易的。”
……
子夜时分,姜洵才披星带霜地回了府。杜盛便将白日里徐嬷嬷所说的事,报了给他,复又纳闷道:“主子您说……那些人再无动作,这到底是见咱们防得紧了些,他们顾虑太多,还是主子您这段时间做的戏……份量不够?”
姜洵听罢,久久未有言语,直到一杯刚沏好的茶在他跟前凉了个透,他才抬起尽是狠戾的眉眼:“既是他们胆怂谨慎,那便试试将人送到他们手头,你猜,他们可会要?”
知道有新安排,杜盛赶忙支起耳朵凑上去听吩咐。
得令后,杜盛心间畅快又自得。
早些时候他说什么来着?既那毒妇花样百出地作死,那给她痛快,岂不是让她得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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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又是两日过去。
这天清晨,曲锦萱起了个大早,坐在妆镜前理着容妆。
桑晴一边给曲锦萱挽着发髻,一边余出心神,去留意院门外的动静。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那张望的神色,早便落在了曲锦萱眼中。
顺着最后一缕发尾时,小丫鬟巧茹从院外回来了。
桑晴眼睛一亮,正要与巧茹打哑谜时,却听曲锦萱开口道:“让巧茹进来说话罢,你二人这般隔窗比划,不累么?”
暗中做的事被识破,桑晴只好讷讷地,唤了巧茹进来。
“夫人……”巧茹一脸忐忑。
桑晴胀红着脸:“是我自作主张,夫人莫要怪巧茹。”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曲锦萱对二婢俱是笑意温和,她看着巧茹,柔声道:“别怕,桑晴让你去探什么消息、探来结果如何,照实说就是了。”
巧茹看了桑晴,只好小声道:“桑晴姐姐让我去探探爷的动向,奴婢探过了,爷许久前便出了府,现下不在府里头……”
曲锦萱听了,毫无惊讶之色,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罢。”
桑晴自镜中,窥得曲锦萱当真面色无异,心思便又活泛起来。她迟疑道:“夫人,是否差人去宫里与爷说一声?毕竟、毕竟今日是老爷的生辰啊?”
曲锦萱摇头:“夫君近来事忙,还是莫要去扰他了。”
桑晴哑言。
过了会儿,她到底还是按耐不住,猜测道:“夫人可是记恨爷?”她心间还带着些侥幸,吞吞吐吐地、试图给某件极不合乎常理的事撬个口子:“我总觉得爷不该是那样昏聩的人,这事儿也太离谱了,爷怎么会、怎么会明知那人出手毒害夫人,却还要……”
“兴许……夫君就是要保她、要维护她呢?”曲锦萱眼中的笑,带着些自嘲。
若非如此,怎会连此次出征都要带着她?
舍不得离开片刻,那样的对待,才叫真正的欢喜罢?而非是如自己那般,总是傻傻贴上去,得了他于寂寞时,那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宠爱,便误以为可与他海枯石烂了。
可原来,接受自己只是得了夫婿一时的喜爱,明悉自己并非不可替代,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听曲锦萱语气这样平淡,桑晴急了:“夫人就不怕她今后再下毒手?”
“所以今后咱们都要多长个心眼,轻易……莫要信人。”曲锦萱语气微冷,字腔亦是沉静的。
莫要交心、莫要想着依赖谁,更加,莫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企盼。
桑晴望着镜中那张娇颜,感觉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们夫人依旧夺目的芳容,而陌生之处,却是夫人先前的软糯之气,像是已被剥离出身体,而那双姣姣美目中曾有过的亮色,则似是被磨成了一汪静泉,或者说,也如死水般安谧。
犹记得,在得知那碗酥酪中确有落胎的虎狼之药,而爷却突然要把那该死的花姨娘给带去开梁时,她险些以为夫人要承受不住。可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夫人的眼发了会儿直,便蓦地笑出了声。
打那以后,本就平静得有点出奇的夫人,愈发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不知这对夫人来说,这是不是可喜的变化,但至少,夫人真的,再没有哭过了。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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