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对他嘱咐道:“曲大公子在此稍侯,待陛下退朝,便该回这殿内了。”
曲砚舟毕恭毕敬回礼:“有劳小侍官。”
确如小黄门所说,姜洵退了朝,便回了东华殿。
等了没多久,便闻唱喏之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曲砚舟略一抬眼,便见了身着绛纱袍,佩以大带彩绶的青年郎君被团团簇拥着,徐徐地踱着方步而来。
丰神如玉,气势迫人。
与各处侍立的、呼拉拉跪成一片的宫人一般,曲砚舟双膝触地,高声叩唤:“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了会儿,那双云头履立于他跟前,接着,自头顶传来慵懒清华的嗓音:“曲大公子免礼。”
“谢陛下恩典。”
曲砚舟起了身,这才发现殿中有一位面容清癯,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想来,应当便是父亲所提到的,尚书省那位季岫季大人了。
而同一时刻,姜洵也打量了下自己这位前大舅子。
朗目疏眉,面容清澈,确是气韵谦和,清雅无匹的模样。
苗钧水奉了茶上来,姜洵揭盖饮过,润了润嗓,这才开腔道:“昨日,朕接到了曲大公子所呈辞牒,诉季大人之妻,实为其父曲大人之妾,行文言之凿凿,不似有伪。故,朕今日召你二人前来,问问这当中的是非曲直。”
季岫率先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洵抬了抬掌:“季大人不慌,既是曲大公子上状诉你,循例,朕该先问曲大公子一声。”说着,他转向曲砚舟:“曲大公子,于昨日之辞牒,你可有何话要补充?”
曲砚舟秉起手来,恳言道:“臣之所述,尽在诉状之内。还请陛下细细审理,秉持公道,臣万言难谢。”
姜洵颔首:“既如此,季大人可开始了。”
季岫神情郑重:“内子乃宁源人氏,父姓詹,家中双亲尚在,兄弟亦可为证,户薄清晰毫不作伪,陛下可查,曲大公子亦可亲览,内子与曲大公子口中那位苏氏,绝非同一人。”
曲砚舟眸色不变,当即指出疑点来:“既是季大人先前一直待在宁源为官,且季大人口中那位詹氏亦是宁源人士,却何以去年才成婚?且这样巧,又刚好生了位哥儿,年岁还与我那夭折的庶弟相当?”语毕,他还转向姜洵道:“陛下,这事中疑点众多,还请陛下细查。我曲府骨血不可由他人代为抚养,且既是逃妾,便该伏我大昌律法才是。”
听到逃妾的字眼,姜洵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望了季岫一眼:“季大人,此事,你如何说?”
季岫回道:“不敢相瞒于陛下,内子自幼身体孱弱,曾有相命之人断言她活不过三十,且又有医士诊出她身上带了些胎病,于子嗣艰难,是以多年来,内子一直被养在深闺,未曾许过亲。幸于前几年得遇赤脚高人,给她开了几付方子,断断续续吃了年余,身体才好了些。又适逢下官于宁源漂泊多年,有了成亲传嗣的想法,经人介绍,便识得内子。下官对内子一见倾心,便迅速备了聘礼,将内子迎做妻室。此次随臣来奉京领职,内子也是头一回离开宁源……”
说着话,季岫话锋一转,看向曲砚舟:“今日,就算是曲大公子不呈那辞牒给陛下,本官也不会与曲大人善罢甘休。曲大人硬闯我府邸,光天化日便欲抢夺本官之子。本官那小儿子现在还在发高烧,内子亦是吓得卧病在床。这两笔帐,又当如何算?”
曲砚舟面上不见分毫惧色,只避重就轻地答了句:“既是家父骨肉,抢夺二字,未免失实了些。”
季岫面庞更肃了三分,当即断喝一声:“曲大公子慎言!”
苗钧水出声提醒:“季大人,不得在陛下跟前失仪。”
季岫收敛了些气怒,拱手告罪:“陛下开恩,臣已知罪。”
姜洵想了想:“朕亦差户部的人查过,旧年五月,那苏氏便消了籍,且曲府中也为其办过白事……这一个姓苏,泽阳人氏,另一个姓詹,宁源人氏,两地相隔足有数千里之远。且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并不罕见。曲大公子仅以此为由,便认定季夫人乃是令尊之妾,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曲砚舟眉目凛然,言语铿锵地回道:“家父许会错认,可我府中上下几十号仆人也是见过家父那妾室的。季大人若抵不肯认,可召集我府中所有仆人一一相认。”他本想指责户部所查名籍失实,却也知这话不能乱说,便只能转口道:“且当时并未寻得那苏氏尸身,可据此怀疑,那苏氏失踪之事,另有隐情。”
闻言,姜洵笑了声。他盯住曲砚舟许久,眸中亦很是兴味盎然:“不知曲大公子所指的,是何等隐情?”
究竟是何等隐情,曲砚舟心中自是早便明瞭的,但此刻,为完成曲敦所托,他只能昧着良心,讲出自己另一番猜测来:“启禀陛下,家父早便怀疑那苏氏有人有染,是以去年苏氏失踪之事,怕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私奔罢了。”
姜洵挑了挑眉。
他原还当这曲砚舟是个周正之士,却不料,竟也是个恶鄙的俗人罢了。如曲府这般污浊之地,也不知她先前那么些年,在曲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经由此事,姜洵不受控地,联想到了曲锦萱。
小半晌后,姜洵自遐思中抽离出身,他以指骨敲着桌案,再问向曲砚舟:“如此说来,朕亦想问多几句,其一,既是当年便怀疑此事有隐情,为何不报予府衙详查?其二,既是未寻得尸身,贵府……又为何要匆匆办那白事?”
“启禀陛下,因此事着实不光彩,家父一时难以启齿,便未报予府衙置案,至于办那场白事,则是为了给臣那位三妹妹一个交待罢了。毕竟生母与人私奔,是为逃妾,于臣那三妹妹来说,是为一桩丑恶之事。”
话音将落,曲砚舟便感觉到一束冷冽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虽不敢抬头,却隐隐能感受到在那缀着五彩玉珠的纱帽之下,那人容貌风仪威盛,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睨人时自带三分威仪,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曲大公子,那户册,朕着户部之人查过几番,并无异处。且去年在宁源之时,朕,便曾亲眼见过季夫人。”
良久,沉金冷玉般的声音传来,曲砚舟眉头一跳,心下浮起不好的预感来。果然,他立马又听那声音说道:“想来那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曲大人伤势严重,迟些,朕会派御医与曲大公子一同回府,好生给曲大人诊脉开方,让曲大人得以早日康复。”
“季大人这处……便多体谅曲大人罢,他痛失爱妾在先,忽见得季夫人样貌与他那爱妾相似,一时失了理智与分寸,行了那失礼冒犯之事,也算情有可原了。至于乐阳县主,也是一时护人心切,才对曲大人出手。迟些,朕便唤人去文国公府传谕,让乐阳县主寻个好日子,着人备些将补之物,送去曲府赔礼道歉。”
曲砚舟心中突跳,惊慌之下连礼仪都顾不上了,他抬头去望姜洵,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陛下?”
“曲大公子——”苗钧水拉着长音喝斥:“陛下已作判决,还不跪下谢恩?”
殿内肃静无声,仅有苗钧水尖细的尾音在回荡着。
被迫低头的曲砚舟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皇权,是不容自己挑战与质疑的。
这堂案,上首之人若不想审,可直接漏过自己那辞牒,可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审了,然后给自己一个早便定好的结果。且这结果,容不得自己一句诘问,自己唯一的选择,是接受。
再有便是,这判决看起来,是维护了他们曲府,可实则……却是在向另一边公然循私。
可他又能如何?朝堂之中,官大一级亦能压死人,更何况坐于上首这位,是整个大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
天人交战之后,带着无尽的屈辱感,曲砚舟终是软了脊梁,与季岫一道,跪谢圣恩。
接着,他听到上首之人回了句:“季大人先行回府罢,曲大公子且慢。”
季岫告退之后,曲砚舟被唤起了身。
姜洵微微笑了笑,对曲砚舟说道:“烦曲大公子回府后,转述曲大人一声,请他在府中好生修养,待他康复后,朕会为他擢升一品。另,曲大公子可有何等志向?不知这三省六部中,有哪一处,是曲大公子乐于投效的?”
闻听此言,曲砚舟指节泛起僵冷之意来。
他再度意识到,这便是掌掴过后随便给个甜枣,且他还得谢恩,一谢那颗甜枣,二,谢龙座之上的这位没有无视他的诉状,而是屈尊亲自审了这堂事。
还有最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这份施舍,以及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是他那位三妹妹曾经的夫婿,是曾经和她以夫妻名义生活过的人。
而皇权,便是为所欲为的,可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亦让人不敢出声悖驳半个字。
曲砚舟暗咬牙槽:“谢陛下恩典,只臣无功在身,不敢求得陛下之庇护,月后的省试,臣自当竭尽心力。”
对于这样的回答,姜洵自然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地,再度端详了曲砚舟一回。
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前大舅哥还是很有几分硬气的,就是这硬气,莫名像与自己有些不对付。
姜洵展了展唇角:“如此,倒是朕多事了。”
面见到此为止,姜洵正打算挥退曲砚舟,处理些政事秘信,却突闻得一阵婴孩的哭声自殿外传来。
不消多想,姜洵便离了座,径直往外走去,果然见得,是徐嬷嬷抱着自己那小儿子过来了。
“陛下。”徐嬷嬷疾行两步:“小殿下今日不知怎地,哭个不住。老奴们是喂也喂了,又请御医看过了,该不是身子不适,老奴想着陛下近来事忙,已有两日没去看过小殿下,便斗胆将小殿下带来,看小殿下是否因想念陛下才有这般异状。”
姜洵上前,见襁褓之中,自己那小儿子确是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粉色,整张脸都是泪渍,小鼻子小嘴齐齐小幅度地翕动,声音都开始有些哑了,也不知是闹腾了多久。
被换到姜洵怀里后,姜明霄两只小胖手立马熟练地,拽住了他皮弁之上垂下的朱纮与朱缨。寻着了新的玩物,小家伙哭声倒是低了些,但那眼角眉心和那抽噎,却都透着股委委屈屈的劲儿。
“陛下……”徐嬷嬷掏出帕子来,欲言又止地拭着泪。
姜洵何尝不知徐嬷嬷的意思。
孩子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可他那娘亲似是神隐了一般,自己也是遍寻不见,焦头烂额。
徐嬷嬷难得叹气不止,而在见到被宦侍引着出殿的曲砚舟后,她仅微微一怔,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位,是曲大公子?”
曲砚舟并不识得徐嬷嬷,便只向她拱手作了个揖。
姜洵抱着个动手动脚的姜明霄,只能微仰着头,保着自己的发冠不在人前被拉下。他颇有些狼狈地淡声道:“曲大公子既无旁的事,便先带着御医,回府为曲大人诊治罢。”
曲砚舟谢过恩,便随着宦侍离去了。可直到他行远了,徐嬷嬷的目光,还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而姜洵自顾不暇,不仅头上发髻被拉力扯得生疼,他那好儿子还不知怎地,竟将朱缨系好的带给他扯散了,冠侧的簪纽都被扭出了松动来。
为免冠落失仪,姜洵只能抬着下颚,快步进了殿内。
直到这时,徐嬷嬷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急急跟了进去。
……
奉京城巍峨的殿宇之中,年青的帝王被不晓事的儿子弄得狼狈至极之时,离京千里的吴白城中,临街的二层小铺内,身着黛色袍衫的小女人正埋头理帐。
晨后的气温还不算太躁,绵团般的云朵镶着淡淡的金,日光随着熹微的晨风,飘进那张朝阳摆放的桌案之上,又透了些细碎的光斑打在小女人修长的脖颈之侧,就连她那弯翘的睫毛上,也沾了星点的光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清闲又安适。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一名梳着双螺髻的姑娘入了间室。她挨挨蹭蹭地去了桌案旁,嘟囔道:“小姐,之前说过的,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又来了……”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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