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解决了溺意后,曲敦整好衣衫,出了更衣室。
倒也真有那么巧,在回雅间路上时,曲敦迎头碰上个两个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好死不死,那二人正是当朝太常少卿庾金琅、与秘书少监史衡,亦便是前几日于喜宴上,与温氏大打出手的其中两名妇人之夫婿。
那走道虽不窄,可这三人,却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相互作过礼后,庾金琅率先出声道:“哟,曲大人这是哪来的空闲往这云顶楼跑?不怕令正亲来捉你?”
史衡捋着下颌的小撮胡须,笑容满面却又故作不解:“庾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曲大人当值辛苦,下了值来这云了,曲大人回府也无甚忙的,他那府里头冷冷清清,仅有的两个女儿又都不在,单他和曲夫人大眼瞪小眼,岂不无聊透顶?”
庾金琅当即附和道:“史大人说得也对。不过这说来说去啊,我还是至羡慕曲大人这日子清闲,不像我是特意出来躲清净的,府里头几个小孙儿日日吵来吵去,闹得我这耳朵都要聋了。”
“可不是?我那两个不孝子也是令我头疼得紧,到了要说亲的年岁,偏生一个醉心书画,另一个嚷嚷着要出去游历河山,半点不听话是真真气煞我也。还不如曲大人膝下仅有二女,这都嫁出去了啊,也就一身轻松了,懒得理那许多拉杂闲事。”史衡呵呵笑言。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摆明了是故意嘲弄曲敦。
虽知是有意为之,可曲敦生生被戳中痛处,立时被刺得面红耳赤羞恼不已。偏生他还寻不到话去堵庾史二人,亦拉不下脸就那般甩袖走人,被这般这好一通讽哂后,脸上还得挂着笑,装傻与这二人体体面面地寒暄几句后,才揖手别过。
放了一肚子水却又憋出一肚子火来,曲敦面容都有些扭曲。
本以为这便算罢,可令曲敦没想到的是,他方回到雅间门口,却又陡然,听得里头传出的只言片语。
那些言语飘到耳际细听两句,竟是方才还与他言笑晏晏举杯畅饮的几位同僚,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他私已。
一时之间,曲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索性将耳贴在门上,凝神听了起来。
“……我还以为左司马的位置他能上呢,哪成想啊,才升了做侍郎,看来陛下并不拿他当回事的,这般敷衍,待遇可远不如宁源来的那位季大人呢。”
“那是,季大人渊清玉絜,能力品行操守岂是曲大人可比拟的?况陛下整饬纲纪、任用贤良,与那任人唯亲的魏修贼子可不同,若因私重用他,岂非徒惹人怨傍?”
说到这处,那几人便顺势,大肆恭维了一番今圣锐意图治之类的话,才又将话题给牵回了曲敦身上。
“对了,说起来,曲大人也才四旬有余的年纪,大可再纳两门妾室为他续添香火的嘛。”
“害,有没有那个心力且不说,曲大人家中那位正妻可不是个能容人的。他那正妻可是崇州温府的女儿,是个有名的悍妇,往前在他那妻跟前,曲大人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好似也就今年,他那腰杆子才硬实了些。”
“啧啧,说起来,他那正妻真真是个彪悍的,上回在庞府与人打架,生生搅了人家一场大好喜宴不说,自己也出个奇耻大丑,脸都快丢没了。”
“这算甚?要不是他那正妻作怪,曲大人怎么说,那也是半个国丈了。”
“得了罢,什么国丈?谁不知他那庶女并不认他的?对了,列位想想,当初他上娶那温氏,本还想着靠温府平步青云的,没成想押错宝,才上青云不多时就摔了下来。不仅如此,他那妻还没能给他生个儿来延续香火,这看来啊,曲大人是注定无子嗣之命,无高升之运呐……”
此话甫出,立即得了雅间一片应和,而雅间之外,曲敦面上已是青青白白变个不住,他双拳捏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暴起,嘴角都有些痉挛了。
着实气不过,曲敦抬起手来,险些便将雅间那扇门给推开,可于指顾之际,他却还是生生收回了手,到底不敢与几名同僚撕破脸皮。
万般憋屈之下,曲敦牙槽紧扣,带着满身怒气,转身向楼下行去。
待下到木梯转角时,曲敦被个身着品红褙子的女子,给阻住了去路。
廉价的头油与脂粉香味扑到鼻下,那女子高挽的云髻旁,还有几缕枯黄的碎发垂散在面纱之上,而即使是戴着面纱,她的眉目间也掩不住那股沧桑的风尘味,俨然,便是个供人亵玩的劣等娼妓。
曲敦心怀抵触,当即低声喝道:“大胆!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这低贱妓子还不让开!”
那女子并不让道,反而期期艾艾地唤了他一声:“老爷……”
得对方这般唤,曲敦愣住,一时间惊疑不定。
“老爷,您不记得奴婢了么?”那女子双目噙泪,说着话便抬起手来,将覆于脸上的面纱给扯了下来。
曲敦皱起眉来,直盯着那女子看了好几息,才缓缓认出那女子真实身份来。他面色愕然不已:“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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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温氏被外间的动静吵醒。
她披衣下榻,刚趿上鞋,便听内室门被人‘砰’地撞开了,浑身酒气的曲敦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被下人给搀了进来。
温氏拧眉,语气极为不悦:“老爷怎这样晚回来?”
她问过随行小厮,得知是自云顶楼与同僚小酌而回,心中更是搓火。
自温厚复醒后,温府虽未恢复旧日风光,可因着庆王身份恢复的缘故,温氏再不像前半年那般对曲敦唯唯诺诺,虽还不如先前那样颐指气使,但说话起码硬气了些。也正因此,这段时日来,夫妇二人越发是相看两生厌,彼此间的气势,也早已呈此消彼长的态势。
而此刻,听着温氏半质问的声音,曲敦不知是醉大发了还是怎地,足有半晌都没吭声。
温氏指挥着下人,将曲敦放到靠窗的软榻之上,又不情不愿地去倒茶给他醒酒。
大半夜被扰了清梦不说,还要照顾个醉鬼。在扶着烂泥般的曲敦起来灌茶时,温氏忍不住絮叨起来:“老爷得了闲,与其和你那帮子同僚去吃酒,还不如去庆王府与舟儿多亲近亲近,指不定你今后的仕途也得靠他的。”
“还有柔姐儿,她一个人远在禄定受苦,她在那处遭那几个贱妇相欺落下病根,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晓得关心她,反倒得舟儿去求赦令。你若是个认真当爹的,就该豁出脸去求求陛下,这要当真论起来,柔姐儿还是他那好儿子的亲姨母呢。”
听温氏喋喋不休,曲敦烦不胜烦地推了她一把,大着舌头说了句:“闭嘴。”
被搡开,险些绊着脚的温氏冷哼一声,率性指责道:“跟我拿什么臭谱?自打舟儿离了府,也不见你往庆王府跑几趟,这眼瞧着,你与舟儿都生疏了不少,咱们两府的关系倒全赖我在操持,我会儿这好心劝你两句,眼下得不了你一声谢不说,你倒还不耐烦了?”
“谢你?”曲敦撑着肘坐正了些,捋直了舌头瞪眼望向温氏:“谢你什么?谢你这肚子没用,产下个死胎让你爹换来旁人儿子来给我养几十年,还是谢你加害苏氏,让我唯一的亲生儿子现今养在他人膝下,使我于人前人后受尽奚落嘲讽?”
“我且问你,往前苏氏仍在府里时,她性情温婉,是个不争不抢的,向来尊你敬你,从不与你有甚冲突,你到底为何就那般恶毒容不得人?还有萱姐儿,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就指着她发迹了,你还处心积虑要毁了她,你到底居心何在?”
忽听得这番逼问,温氏心跳骤跌。
灯烛之下,见曲敦满面愠容,温氏心知万不能认,便佯作镇定地将茶盏放回桌上:“我不曾动过苏氏,更不曾动过你那好女儿,老爷这是自哪儿听来的荒谬之言?也不求证求证就往我身上泼栽。”定了定乱跳的心口,温氏又道:“老爷吃醉了,早些上榻安置罢。”
曲敦定定地盯着她:“这般心虚作甚?敢做不敢当了?”
温氏手心发汗,却还是梗着脖子辩驳起来:“老爷那位好女儿遇事,明明是焦婆子做的怪,焦婆子不是那日便被捉到宫里头去了么?怎可信她胡乱攀咬?再者说了,老爷又怎知苏氏生下来的那个,一定是你的儿子呢?苏氏那贱妇,分明是与那劳什子季大人有苟且在先,这要怪,就怪宫里头那位不是个明君,昏庸至极只知护短!”
说到这里,温氏复又冷哂道:“还有,说什么有出息的女儿?老爷好生糊涂啊,你那好女儿都不认你了,就算她今后执掌凤印,也不见得会睬你一眼!你还拿真拿她当个宝了!”
曲敦地提高声音喝道:“她若执掌凤印,那我就是国丈!谁敢对我不敬?!”
吼了两声,酒气愈发上头,曲敦怒意加剧。他起了身,满脸阴气地逼近温氏,切齿道:“若不是你这毒妇屡屡作祟,我本该儿女绕膝,萱姐儿也不至于与我关系僵成这样!”
被曲敦步步逼到向后退,温氏心下慌乱,又添了丝惧意:“你、你想作甚?”
曲敦恨声:“毒妇,我早便受够你了,早该休了你另娶贤,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一口一个毒妇,还提及休黜之事,温氏瞬间恼羞成怒:“姓曲的,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恬着脸高攀我温府,在我爹爹后头跟条狗一样,就差没摇尾巴了,如今你倒神气起来了,还敢对我呼呼喝喝?”说着,温氏使手,用力搡了曲敦一下:“你这遭瘟的,你、啊——”
话未说完,内室中倏地响起清脆的一下声响,而与那道声响一同响起的,是温氏骤然发出的痛呼。
面上火辣辣地疼,脑子更是嗡嗡作响,温氏不敢置信地盯着曲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敢打我?!”
曲敦胸膛不停起伏:“你这毒妇,害我不浅,若不是你,我今日也不会受那般奇耻大辱!”
“何等奇耻大辱?你灌了两杯马尿竟敢冲我撒气?好你个腌臜的泼才,我今日要跟你拼了!”
温氏心肺直炸,抓起茶桌上的茶盏便往曲敦身上砸去,那瓷盏正正磕到曲敦下颚,茶水泼了曲敦一身,又掉到地上,发出咣咣碎声。
温氏犹不解气,紧接着又向前扑去,张牙舞爪地想撕咬曲敦,却被捂着下颌的曲敦一记窝心脚,给生踹到了地上。
下颌受了伤,痛与气相交,酒气越发上涌,曲敦两眼已蹿得湿红。他上前两步揪着温氏衣襟,继而,雨点般的拳头挥落到温氏身上及头脸之上。
温氏又痛又惊,吓得扯起嗓子大叫起来,可不知怎地,外头的仆妇小厮却像是都凭空消失了似的,半天唤不应声,整个居院内,只余温氏杀猪般的哭嚎回荡。
酒疯发到最后,曲敦抓着温氏的头发将人给提了起来,扯着她的身子手下一掀,便将她撞到了靠墙的壁柜之上。
头磕上壁柜,温氏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知觉。
……
疏星黯淡,天角渐青。
打更人手中的梆子规律地敲了几下,悠扬的报更声传入悠悠转醒的温氏耳畔,她方知,此刻已是丑时正。
因为眼眶受了伤,勉力睁了好几下,温氏才睁开眼。
内室中灯烛未燃,而她自己则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也盖得整整齐齐。
温氏正惑然发凝时,突闻室内响起一阵水声。她侧头去看,见得茶桌旁,有个身影在拧帕子。
以为是伺候起夜的丫鬟,温氏愣了两下,开口便骂道:“死奴才,方才你这耳朵聋了不成?”
先时,那丫鬟并未答话,一径在那盆中反复拧着手中的帕子。过了会儿,在温氏的悍骂声中,她干脆将那木盆给端了起来,几步间,便走到榻边,放在脚踏之上。
“没聋,听着夫人叫唤呢。夫人叫唤得越惨,奴婢这心头越是爽快。一时听得入了迷,便忘了进来搭救,还请夫人莫怪。”
说着话,那丫鬟抬起了脸。
凌晨光亮的月色之下,那丫鬟的长相,清晰显现在温氏面前。
与曲敦不同的是,只一眼,温氏便认出,此女正是当年曲檀柔身边的贴身丫鬟,元喜。
刹那间,温氏浑身冒汗,她双目悚然:“你、你还活着?”
“是啊,奴婢还没被折磨死呢,夫人……定然很失望罢?”元喜冲温氏露了个诡异的笑。她唇角扯动,带着右颊一道狰狞的伤口也牵动了下,于微微背阴的朝月之下,看着无端渗人。
眼下情形分明便是有异,温氏心间大骇,灭顶的恐惧袭来,她吓得上下牙齿捉对厮打,立马昂起脖子高声叫唤:“来人!快来人!快、唔——”
正张嘴高唤时,一匹浸满了水的湿帕子被元喜从木盆中捞起,迅速捂上了温氏的脸,接着,原本盖在温氏颈下的被子也被元喜给拉了起来,一并压覆在她面上,将她整张脸蒙得严严实实。
元喜上身微伏,她用劲全身力气,摁住那被盖,看温氏手脚扑腾,在自己的压制下奋力挣扎求生,心间满是快意。
“奴婢明明也是为了二姑娘分忧解难,那日事败后,二姑娘还承诺奴婢,说要给奴婢足够的银钱和铺子补偿奴婢的。也是奴婢天真,竟信了二姑娘的话,却没成想夫人打崇州一回来,不由分说,便派人把奴婢给迷晕,卖到那暗娼馆去了……”
“夫人一定知晓那暗娼馆里头过的是什么日子罢?每餐如牲畜一般被喂食,接的都是下九流的客人,奴婢划花了脸都躲不过……”
“这一年多来,奴婢日日生不如死,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夫人寻仇。还好,终是让奴婢等到了这一日呢。”
“若非夫人已年老色衰,奴婢定也要将你卖去那暗娼馆,让夫人尝尝奴婢所受过的滋味,那才叫公平。”
于元喜说话间,被盖下头压抑的鼻喉之音渐低,过了会儿,温氏手脚猛地一挣,似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终是动静全无,元喜拉下被盖,掀开那湿巾,注视着张嘴凸睛、面色紫青的温氏,轻笑一声:“便宜你了,老虔婆。”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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