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 纵使阮林春心中亦为方氏不平,但这种场合却没有她们小辈说话的份,阮林春只能停箸, 上前拉着方氏胳膊道:“嫂嫂,我看你气色不太好, 我扶你回房歇歇吧。”
是怕方氏当面闹起来——纵使她有理, 可家丑不可外扬, 何况当着若干长辈的面,纵赢了也是自讨没趣。
不过从方氏的神情看, 她想自己大概多虑了, 比起愤怒,方氏此刻更多的倒是悲伤。久别重逢, 谁成想会是这副光景?她整个人都似呆了。
眼看那妯娌俩退出了花厅,张二夫人方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阮林春倒是个懂事的,晓得顾虑二房颜面——她并不知道阮林春纯为方氏考虑, 只当对方怕了自己这个婶娘的威风,算她有几分见识!
正要寒暄几句缓和气氛,大老爷程彦却已拍案而起,“枫哥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家宴, 硬是要给人添不痛快么?”
程二老爷虽怨大哥不留情面, 奈何理亏在先作声不得, 程家素来讲究门风清正,他也知晓自家那个孽子性子贪玩了些,只要不闹出格, 随他怎么样都好,如今却明公正气将人引到家中来了,真是大胆!
瞧那女子的风韵神态,似乎也不像正经人,倒像是教坊司中歌姬流莺之流。这种女子怎么配入程家大门?
程二老爷也起了点脾气,“枫哥儿,今天你必须得把话说清楚,要么,将这女子撵出,要么,你自己也别回来了!”
张二夫人知道丈夫爱惜面子,恐怕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可舍不得——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难不成让他去住客店?没见过这样狠心的爷娘。
虽然恼火儿子不打招呼就将外室领回来过节,可张二夫人素性护短,自然得帮忙遮掩过去,遂陪笑道:“老爷莫慌,或许竟有什么缘故也说不定。”
亲自给二老爷倒了杯酒,自个儿却快步上前,骂道:“糊涂!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赶着今儿中秋正日子?还不快跟娘进来,至于那位,随她爱住哪儿,与咱们什么相干?”
心里只怨这女子狐媚,定是她撺掇枫哥儿引狼入室,再来逼宫——张二夫人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总之在她眼里,千错万错都是外人的错,自家儿子是没有半点不妥的。
程栩笑吟吟地自斟自饮,“婶娘好刚口!可我瞧大哥素来怜香惜玉,大概舍不得吧?”
这混账小子,人家出了事,他反倒胃口好起来了。张二夫人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恨不得快刀斩乱麻,“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妖精赶走呀!”
以往程枫还肯听二老的话,但今日却异常固执,“娘,您若是不肯接纳莺莺,就将我一并逐出家门吧!”
张二夫人几乎晕倒,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忤逆她?不由得咬牙启齿,“胡闹!你还敢要挟?”
若是大房那两口子认真,没准还真会把枫儿给逐出族谱——张二夫人倒是不在乎这个姓氏,可她在乎程家家产呀!
见那女子还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倨傲神气,张二夫人发狠要叫奴仆打她,程枫却急忙将“莺莺”护在身后,哀恳的道:“娘,您不能这样!莺莺她怀着身孕,现在有我的骨肉了!”
张二夫人的手僵在半空,大堂里也顷刻变得阒静无声。
*
方氏脸上的妆其实并没怎么花——她方才一直刻意忍住,所谓哀莫大于心死,真正难过的时候,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阮林春还是让侍女打来热水,重新为她洗漱匀面,重要的不是妆花没花,而是这个过程可以帮助方氏松缓精神,让她理清思绪。
她看方氏适才光顾着服侍那几个老的,自个儿也没怎么用饭,便让紫云将饭菜热一热,再盛碗鸡汤过来。这会子四下无人,也不必顾忌什么规矩,只管大快朵颐便是。
方氏虽没什么胃口,可念在阮林春一番心意,还是勉强用了些,她自个儿心如刀绞,却反过来安慰阮林春,“妹妹放心,我没事的,不过是个外室而已,老太太不会许她进门。”
张老太太昔年虽尝够了作妾的苦头,对这条家规恨之入骨,可如今既已扶正,她反而比谁都一丝不苟地照办——无它,只因关乎程家的切身利益。内里再怎么斗得你死我活,至少在外表得是个和睦的家庭。
何况,老太太和两位太太什么场面没见过,对这些女子的来历,恐怕比老爷儿们还清楚呢——凭那莺莺姑娘穿得再怎么端正朴素,骨子里的风骚都是藏不住的,哪家的正经主子容得下她?
阮林春看着方氏用了一碗饭半碗汤,紫云站在院里悄悄向她招手,阮林春会意,借口更衣先出去——她让紫云留意花厅内的动静,这会子想必有结果了。
“如何,那人走了没?”
紫云颦眉,难以启齿地摇头,“不曾,张二夫人将人留下来了。”
阮林春很是吃惊,“没道理呀!婶娘一向眼里揉不得砂子,怎么会让这种女子进门。老太太也没说什么?”
紫云神色更为难了,“没……那莺莺姑娘有了身孕,老太太的意思,不宜让程家血脉旁落,总得等生下孩子再说。”
阮林春一怔,居然这么凑巧,这外室还真是有福的,换了个但凡昌盛点的家族,哪会在意这点骨血,但,程家还偏就子嗣不丰,大房就不说了,自己至今尚无音信,二房的方氏也只生了个女儿——老太太盼孙心切,这会子恐怕乐开花了吧。
可是对方氏来说,却无异于雪上加霜的打击。阮林春正踌躇该怎么告诉她为好,方氏自己倒先出来了,“弟妹,何事这样愁眉苦脸?”
阮林春本想遮掩过去,可看到主仆二人的脸色,方氏已经洞悉所有,叹道:“老太太准许枫郎将她收房,是不是?”
阮林春待要解释,方氏却比她预想中还要敏锐得多,轻轻摆手,笑道:“不用多说,必是她有了夫君的孩子,否则,凭她怎么苦苦哀求,老太太和婆母都不会答应的。”
这大概便是深宅妇人的直觉吧,可悲的是,即便方氏的聪慧不下于家中任何一个男人,她也只能被迫承受这份磨难。
方氏已将碗中的饭菜用得干干净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弟妹,你放心,不过是个外室而已,我不会斤斤计较的,纵使她生了孩子,夫君抬她为姨娘,一样得尊我为嫡母,人口繁盛,这家中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你说是不是?”
她若真这么想得开,方才又为何要躲起来偷偷流泪呢?
阮林春看着方氏脸上明显硬挤出来的笑容,蓦然叹道:“大嫂,其实有些时候,人不必让自己活得那般累的。”
今日的方氏,与昔日的崔氏处境何等相像,她们都经历了类似的背叛,也都被人辜负一腔深情。但,阮林春能踊跃地支持崔氏和离,对方氏,她却只能隐晦提醒——方氏是远嫁过来的,膝下又有个尚且年幼的女儿,在此地身单力薄,她要面临的条条框框太多,要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更大。
但,倘若她真有魄力斩断前缘,阮林春也乐意帮她一把,助她挣脱这些枷锁——前提是她自己不后悔。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阮林春不想枉做恶人,但,如果方氏愿意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阮林春拉了拉她的手,深深望进她眼中,“嫂嫂,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可以来见我。”
方氏看着她翩然离去背影,不禁怔住。
*
回梧桐苑后,阮林春默默揉了揉肚子,光顾着安慰方氏去了,其实她自己也没吃饱哩。
正想着该到哪儿打点牙祭,谁知就看到程栩端着一个朱漆托盘推门进来,上头有酒有饭,还有一只硕大的烧鸡!
阮林春喜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抱着他的脸猛亲一大口,不过食欲临时战胜了兽-欲,程栩再如何美貌,也解决不了她胃里的饥渴——秀色可餐无非说说而已,真当饭吃不可能的。
程栩看她麻利地抓着鸡腿狂啃,满嘴油光,哪有半点世家夫人的仪态,唯有无奈摇头,叹息道:“既然做不惯,何必勉强自己?母亲本来也不介意这些。”
方才席间他看阮林春捧着巾帜频咽口水的模样,真是有悲有喜——喜的是阮林春为了他如此委曲求全;悲的是她这一饿肚子,晚间又该来闹自己了,这姑娘的食量可非寻常女子可比。
亏得程栩学了个乖,这会子偷偷从厨房拿了些东西,既无损体面,也免去夫人对他的怨怼。
但阮林春想找茬总是能找出来的,白他一眼道:“我若不做个听话懂事的儿媳妇,来日就该别人给我气受了,大嫂那般贤惠,不是照样让个烟花女子挤兑得没处站,我这种糟糠之妻更无立足之地了。”
程栩笑她乱用成语,但是阮林春难得吃一回醋,不知怎的他还挺高兴,“你怎知那是个烟花女子?”
阮林春觉得男人们真单纯,或者叫好骗,“你没见她那一身行头么?衣裳穿的素,腰间却系着一条大红大绿的汗巾子,不是忘了换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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