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
他呢,连自己所求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当长兄紧阖双目躺在棺木中,他看?着那张与他相似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错位的感?觉。
躺在里面的该是他才对,若躺在里面的是他,所有?人都会好受很多。
思绪不觉飘远,桓煊凝了凝神?,轻轻摩挲着琴铭道:“这张琴也是长兄的爱物,是他托付与我的。”
随随自然知道,这张洗心琴是桓烨的宝贝,却不知他为何将琴托付给桓煊,按说他们兄弟不在一宫中长大,相差年岁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馆开?蒙,桓烨已在东宫由侍讲单独授课了。
桓煊的琴艺也绝算不得?高超,随随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也听得?出来,方才那曲子人,是因他心里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烨为何会将自己最珍爱的琴送给这个并不亲近的三弟,随随已永远无法知道了。
桓煊也颇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艺不怎么样,浪费了这张好琴。”
顿了顿:“你若是想学,改日请个先生?教你。”
随随点点头。
她其实也是自小习琴的,她父亲簪缨世家出身,虽是武将,却是进士翰林出身,对女儿的教养也是按着自己幼时的规矩来,君子六艺、四?书五经没有?一样落下,只?是她在音律上天分?有?限,便是有?名师教导也只?是稀松平常。
她擅长的曲子,只?有?桓烨教她的《葛生?》,只?因那是桓烨教她的。
随随一声不吭,但桓煊对她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不以为怪,见?她兴致寥寥,便起身收起琴。
将琴放回原处,他瞥了眼?窗户,不由微微一怔。
窗纸微明,不知不觉长夜已尽。
以前因为要守岁,岁除夜总是格外漫长,天仿佛永远不会亮。有?人陪在身边,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
“离破晓还有?些时候,”桓煊道,“陪我对弈一局。”
随随点点头:“好。”
两人棋力悬殊,但布局思路却很相似,桓煊倒不觉如何,毕竟是他教出来的,随随却有?些诧异,只?有?她知道,桓煊的棋风棋路与她颇为相似,她总是能猜出他下一步棋会落在哪里。
一局终了,两人
收起棋子,外头噼啪声响起,是内侍在庭中点爆竹。
桓煊道:“今日元旦大朝,我要身入宫,你就在这里睡吧。”
抬手撩开?她垂下的长发,抚了抚她因一夜未眠而略显苍白的脸颊:“这几日宫中事多,待忙完这一阵差不多就到上元了,到时候孤带你去看?灯。”
……
皇后终究没去观风殿赴家宴——她既已称病,便不能再出尔反尔。
三子走后,皇帝也没再遣中官去请人。
除夕守岁,宫宴通宵达旦,但皇帝已不年轻了,这些年又受着风疾折磨,与儿女们饮了几杯酒,谈笑了一会儿,便即离席回皇后的徽猷殿。
皇后虽带发修行,毕竟不是真的遁入空门,身为当朝皇后,这样的日子还是要回自己寝宫的。
御辇行至殿外,皇帝在辇上隐隐约约听见?琴声,隔得?远听不清曲调,但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
上了台阶,琴声渐渐清晰,皇帝的脸色便是一变。
他下了步辇,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快步走进殿中,果然见?妻子正坐在榻上抚琴,一边抚一边哭,满脸都是眼?泪,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感?觉。
皇帝体谅她痛失爱子,这些年凡事都由着她,可今日许是饮了酒,一时忍无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将妻子的双手从琴弦上拉开?:“除夕佳节,奏这种不祥的曲子做什么?”
皇后执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将此?曲抚毕。”
皇帝一把夺过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宣州丝毯,琴并未摔烈,只?是发出“咚”一声响,回荡在高广的大殿中,两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缓了声气,几乎带了点恳求的意味:“烨儿已经不在了,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么时候?”
皇后冷笑了一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几年,连亲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记得?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来:“烨儿也是朕的儿子,难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里可还有?生?者?且不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为人母亲,这么待三郎难道不亏心么?”
皇后抿唇不语,微微别过脸,半晌方道:“我不见?他是为他好,就当他一出生?便死了母亲吧。”
三子虽不是她亲手抚养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人,只?要他见?到她,就会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当初看?见?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却是一生?一死,她从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是烨儿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夺去她一个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这念头疯狂又残忍,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只?有?不见?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长大,你便不把他当自己亲骨肉了?”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屡立战功,统帅着神?翼军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这儿子会这么上心么?”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着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皇帝爱她刚强的性子,却也叫她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终是他退让了一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不愿见?便不见?吧。”
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的。
……
元旦新春总是特别忙碌,即便是桓煊这样不爱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会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宫中、王府,都有?许多事要忙。虎符之争尘埃落定,边关?事务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后,他不能常来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拦着随随不让出门。
随随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户地交换了两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亲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子。
一个年过下来,店主人的脸又圆胖了一圈,谁也想不到这个和气生?财的店铺主人还有?另一重身份。
难得?年节,随随与他寒暄了两句,又听他禀报了一番宫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这才问道:“上回太医署的事查得?怎么样?”
上回太医署一间仓房突然失火,烧毁了一批宫人内侍的脉案,随随感?到事有?蹊跷。
放火是让证据湮灭的最佳手段。不过宫人
内侍的脉案与太子有?何关?联呢?随随思索一番,有?了个猜测:试毒。
据她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见?的□□、乌头等,连尚药局和太医署的老医官都不明其药理,起初的症状很轻,仿佛只?是染了风寒头痛发热,到第三日突然急转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经救不回来了。
毒杀储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计划,无论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特别是用这些不常见?的药物,谨慎之人一定会先拿旁人试毒,测试用量、观察症状和毒发时间,最重要的是看?看?医官的反应。
于是她便让下属去详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后宫人延医请药的记录。
店主人道:“属下遵照大将军的指示,筛选出可疑的几人,大多不治而亡,还有?一个落下残疾,被放出宫去,被家人接回了家乡剑南,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剑南那边我们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费些时日。”
随随点点头:“好。”
店主人又道:“属下另有?一事须向大将军禀明。”
随随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们的人在查太医署失火时,发现还有?别人也在追查此?事。不过那些人行事小心谨慎,暂且不知是哪边的人。”
随随有?些诧异,随即脑海中掠过岁除夜桓煊抚琴时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为桓煊对长兄没什么感?情,直至昨夜才知并非如此?。
莫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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