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棋一天滴水未进, 因为多日顶着太阳东奔西跑,他现在肤色黝黑,嘴唇上一层毛糙的白色死皮支楞着, 以往合身的长衫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足可以再装得下一个人。不过半年, 他就瘦成了这幅样子。
现在他要是站在谢听澜面前, 他一定认不出他了。
李棋注视着街对面富丽堂皇的大宅, 目光冰冷中是隐藏不住的仇恨, 甚至生出了想要狂笑的冲动。
大宅门口是全副武装的保镖和打手,他们的举着枪,警惕的打量着路人。
如今还有多少路人?
李棋知道, 大宅里现在正在举行一场宴会。主人邀请了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绅士小姐,来庆祝自己的六十六岁生日,还邀请了一些窑姐儿头牌来助兴。此时市长大概正搂着哪个美人耳鬓厮磨。
在宴会上,有法国的葡萄酒,有日本的牛肉,有西班牙的火腿,有小姐们腻到不行的烧鸡卤肉红烧肉。宴会过后, 吃不完的那山珍海味会被倒进泔水桶里。
真是多亏了现在粮食值钱, 主人才能天降横财,所以才更要大肆庆祝今年的生日。
而就在城外,无数饥寒交迫流民被铁面无私的城门官驱赶,禁止他们靠近这个歌舞升平的城市。
哪怕在灾情最严重的陕陇二省, 在饿殍遍野的农村包围之下, 不夜城照样夜夜笙歌,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们在武警和军队的簇拥下,欣喜的看着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这些现在都是软黄金!
一股气在李棋肚子里横冲直撞, 却一直找不到出口。他闭着嘴,咬着牙,多想冲出城,质问那些倒在路边等死的农民。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还不造反呢?
你们为什么不团结起来组建成军队攻打这里?
他们抢走了你们的妻女、积蓄、粮食和土地,他们抢走了你们的一切还不满足,现在要把你们的命也夺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只要杀了那些人,你们就能活下去了!
去他妈的资本家!去他妈的封建大地主!去他妈的贪官污吏!去他妈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们都该死!
李棋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进了报社,他的脚步是那样虚软无力,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记者部里现在喧闹嘈杂,同事们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见到疲惫而归的李棋,立刻有人惊喜道:“李棋,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李棋有点迟钝的抬头,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事?”
同事迫不及待说道:“谢听澜向我们报社发布了求救信,请我们一同为旱灾筹粮。”
李棋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另一个同事迫不及待叫道:“是全国通电,谢听澜花了大价钱向全国的各大报社发布了求助信,请求我们协同呼吁富户捐赠善款!”
李棋眨了眨眼睛,两道热泪蜿蜒而下。
谢听澜虽然也是权贵子弟,但是他和他们不一样。
真好,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捂着脸,慢慢蹲了下来,“哞哞”的哭了起来,哭声喑哑苍凉,铁骨铮铮的八尺男儿此时蜷缩成小小一团,衣服下骨头凸出,触目惊心。
同事们惊慌失措:“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哭了!”
“没用的。”男人哭声时断时续,声音飘忽茫然,就好像随时可以熄灭的烛火,“我、我们的粮食不可能运到灾区西北的军阀们会扣下车皮明目张胆私吞赈灾粮而东部国民党将领们也不许车皮西去因为他们不想便宜了敌对军阀北京和天津的粮食都运不过去那些人连本省的父老乡亲都不肯救河南怎么可能会有粮运过去”
“运的过去!”有记者叫道:“谢听澜的粮食都运过去了!”
李棋一直在和谢听澜通信,所以他知道这粮食是怎么运过去的。
他哆嗦着开口,泣不成声道:“谢听澜花了五十万才上下打点好喂饱了他们才可以运进去十万石粮食”
男人涕泪交加滑坐外地上,绝望的俯首,湿漉漉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那股盘旋在他五脏六腑的气越来越激烈,似乎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了。
五十万大洋。
记者们没想到会从李棋嘴里听到这个数字。这笔钱如果换成粮食可以救多少人?
多么荒谬可笑啊。
有粮不能捐。
想要救人,就要先填满了那些人的钱袋子,只有钱才能让他们大发慈悲。
是这样的军队在镇守华夏。
是这样的军队在瓜分华夏。
是这样的军队让华夏不得太平。
几千万灾民流离失所,数以万计的灾民正在死去,可是他们的军队们还在忙着内斗,忙着搂银子,忙着政治派系斗争。
内斗高手名至实归。
“总之,我们现在报纸上发表求粮新闻吧,起码要让人知道现在的陕西的灾情。其他的以后再说吧。”说话的记者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乐观的给死气沉沉的同事们打气,“谢听澜一定会有办法的别忘了,他姓谢!”
“是啊,他是谢家子,手段通天,一定会有稳定安全的运粮渠道的!”
“没错,他之前已经打点了那么多钱,说不定以后就不用再付钱了!”
他们七嘴八舌,绞尽脑汁想要为灾区找到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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