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羽营是枚弃子。
成帝动用它的时候便意味着将之彻底丢弃。
在它离开世家的视野、遵循成帝诏令离开皇城, 且无法被任何人控制之时, 就注定它的下场凄惨,但它本来就是成帝的狗、成帝的刀,它忠实于皇命, 奋不顾身死而后已,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因为枭羽营的死士知道自己没有明天,所以更为无所顾忌,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它的存在也更具危险性。
雁阳白鹤山的惊变如一股洪潮般席卷天下,澹台先生之死甚至压过了殷氏女出现在北境并且成为单世昌未婚妻的风声,当人们得知曾出谋安南疆、兵不血刃招降赤血教的那位大贤, 无辜枉死于枭羽营刀下之时, 这消息又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闹得更沸沸扬扬,百姓对成帝与萧氏皇朝的尊崇与归属心业已降到史无前例的低谷。
各地烽火动乱四起, 打着“诛昏君换乾坤”旗号试图改天换日的造反军群情激昂、层出不穷,那些素有权势底气十足的势力,除了悼念澹台先生并向兴州施压之外,虽按兵不动保持围观,但目光不约而同盯紧了白鹤山,试图探知澹台门下三贤的动向。
群狼窥视, 虎视眈眈。
——千叶自噩梦中惊醒,在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裹着裘衣起身, 推窗而视。
外面大雪已歇,银装素裹,太阳铺陈耀白刺眼,她披一身光立在那,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难以自己。
她忘记了长夜的梦中所见的事物,只记得是一种十分美好闲适的感觉,如同清风明月般疏朗悠然,明明置身于混沌的黑暗之中,依然明媚得如同艳阳白昼,辉煌如流光溢彩。
曾经有个人抚摸着她脑袋,告诉她可以留下来时,那瞬间绽开在她胸膛的心花也是这样的感觉。
千叶一滴眼泪都没有落,定定地望着毫无落点的虚空,心情也是极端的平静,甚至因为这种怪异的静寂,而叫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与理智间存在着某种割裂。
她的胸膛仿佛一片漆黑无光的深渊,所有的波澜壮阔都被悄无声息掩埋于幽暗的水底,于是一切都难以动摇她的思维,一切都无法干扰她所作出的任何决断。
某个许久未见的乌袍银甲郎君,不经通报便大步进入庭院时,一眼望见立在窗前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拧起了眉宇。
寒冬腊月已过,南方大地春来,北境最寒冷之时节却正降临,早年于偏僻之地熬过酷寒却在春时冻死之人比比皆是——这个人明明怕冷至极,还站在风口,存心想叫自己得病不成?
单永昌实在是厌烦得不想说话,但想到对方的遭遇又起恻隐之心,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脚步一转已经拐了个弯到窗口,一把将窗拉到最大,手扒着窗棂纵身跳进去——北境由于气候关系,少土木结构的房屋,多砖瓦,墙体坚固,窗子也都做得很小,他这全副甲胄连同披风与兵器的身躯,险险被卡住——擦身进来就反手一把将窗扣上。
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都惊呆了,僵立院中不知如何是好。
事实上这人陡然玩那么一下,千叶也没预料,她还走着神呢,猛然一个庞然大物撞上来,条件反射后退两步,堪堪避开,差点没拢住身上的裘衣。
外间的婢女听到动静掀帘子正待冲进来,见是自家二郎君,又默默地缩回去了。
千叶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冷漠的脸。
如此近的距离,应当是极具压迫力的场面,但千叶未有丝毫动容,有那么片刻,彼此都在打量这个有些时日未见的人。
少年人至情至性,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本来对她的情感就极为复杂,在听闻她要“嫁”他哥的消息之后,他可不管这是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也不管单氏与她之间仅仅是需要一个名头而已,就觉得不能拿婚姻大事开玩笑,于是满腔子忧愤痛苦郁结心头,无法排解。
当发现兄长与她都没将自己所在意的当成一回事之后,大概是恼羞成怒,行事就变得极为古怪。
千叶不惯得他,就当不知道,连脸上礼貌客气都没变:“二郎。”
单永昌皱皱眉头,倒也没有反驳,多日未见,眼前之人明明没有丝毫变化,他心头却不知怎的涌出些恍若隔年的荒谬感。
莫名其妙的,差点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心知这人对自己的影响实在过分大,他也不敢久留,收敛心思生硬地说道:“刚探得的消息,琼楼先生带着弟子去了西地凌氏,白羽先生往东去不知动向……”
眼前的女郎眸中毫无波动的静寂叫他觉得奇怪,就像是见到一块巨石砸入水中,但水面竟未浮现任何的涟漪一般,他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高山先生仍留在白鹤山。”
千叶站原地立了一会儿,犹如木珠子般的眼睛才微微转动了一下。
“多谢二郎告知。”
千叶曾设想过无数次白鹤山的大家离散的原因,却着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师兄们口口声声喊着要出仕要进场,然而这天下确实也无什么值得他们踏足,于是一留至今,直到被迫踏上前路。
大概仍是她离开得迟了,所以留下的人才会遭遇这般磨难,又或者多年以前她就不该停留在雁阳,应当如风絮如浮萍永无定处。
这些动向也在她预料。
楼师兄收了凌氏子为徒,西地是他天然的归宿;大师兄不会离开的,澹台先生生前他侍奉师父,师父死后葬在白鹤山,就算风刀雨剑杀机当前,他也不会离开一步;至于鹤师兄……
鹤师兄是知道她想去东方看看的,没想到一连串的变故将她绊在了北境,此后大概也难抽身而去,他既失去家园,无所去处,于是便代她去东边看看。
千叶总想着十全十美皆大欢喜,自恃有把握叫一切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但她老是忘记,并非她想要就能得到,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是一场纷争的乱世,不战到最高点,天地为菜刀砧板,所有人都只能是待宰的鱼!
她眸光沉沉,本能地思索如此局面之下该选择怎样的方式去应对,因此客套一句之后,她便自顾自转过身往案几便走去,打算去火盆边烤个火。
才刚转了个身——或许抬步的意图还被展现出来,手臂连着一截狐裘便为一只包着甲片的大手死死攒住。
千叶微微挑眉,转过头,倒真如身后人意料地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卷着黑色披风犹如一块浓重阴云般的小将军,表情冷凝得像是要结成冰了,觉察到千叶身上终于有了些真实感,情绪反而更为糟糕。
“对于你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他拧着眉,固执地困惑地问出口,“亲缘、情缘,甚至是——师门情谊,都不能叫你有丝毫动容吗?”
单永昌注意到这个女郎的眼中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但不是他想看到的情绪,而是浅淡的幽谧的近乎于莫测般的光,微微上翘的眼角丝毫是笑,却不知是自嘲还是在讥讽他:“砧板上的鱼是没资格探讨这些奢侈之物的。”
单永昌猛地睁大眼。
千叶慢悠悠地从裘衣中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那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上,冰凉的铁甲叫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因而没等她用力拂开,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的人,已经触电般收回手,甚至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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