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在她这句话中像是冰淇淋一般化开,化成一块块毛茸茸的光斑。
光斑旋转拉长,抽出一条条带着酒与烟味儿的彩色丝绒线。
彩色丝绒线系着他的四肢关节,牵扯着他的身体。
这一瞬,傅饮冰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他趴在剧团院墙头,看着舞台上的师傅们用宽大的手掌同时扯着三十余根纤细的丝线,控制着丝线那一端的木偶,让木偶作出各种细致的动作,丝线却丝毫不乱。
那个年纪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木偶剧团里的操偶师傅,十根手指提满丝线,操作最漂亮的旦角木偶,让她红衣袖摆甩出漂亮花样,让她一行一动尽态极妍。
即便那个旦角木偶不能作出任何神态,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在没有动起来的时候也显得呆滞且鬼气,却莫名让他魂牵梦绕。
他曾经央求了操偶师傅好久,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师傅买了不知道多少包烟,师傅才允许他试着扯住一根线,让旦角的手臂轻轻动了动。
红衣袖摆受到牵扯,猛地一掀,如同蝴蝶翅膀一般振翅欲飞。
他只碰了一下,木偶就重新□□偶师拿走,用一个硕大的红木箱子珍重地保存起来。
一触即离……非但没有让他满足,反而让他更想要完全操控那个木偶。
老师傅告诉他,那个旦角提线木偶的名字叫作桃花女,是一位有名的制偶师最出色的作品。
他央求老师傅告诉自己那个制偶师的名字和地址。
小小年纪的傅饮冰突然有了一个大大的梦想——
他也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桃花女。
他找到制偶师,说出自己的梦想,制偶师却只把他说的话当作小孩子的童言稚语。
但是,傅饮冰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但凡他认定的事情,他无论怎样都要去实现,直到头破血流地把墙撞破。
整个小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傅家有个脾气执拗、死心眼、不听劝的怪孩子。
傅饮冰为了达成所愿,闲暇时间都会花在制偶师的工作室里,他给制偶师帮忙,打下手,分文不要,任劳任怨,还时常出钱给师傅买水买烟。
久而久之,制偶师老师傅便待傅饮冰便如同自己的半个徒弟。
一日,制偶师傅坐在门槛上,抽着烟,喝着茶,跟傅饮冰聊起桃花女这个提线木偶。
他说,这个木偶他制偶这么多年来最满意的作品。
但是,像这种手工制作出的木偶每一个都具有独特性,即便他想要再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桃花女,也很难能真的刻出面貌真的一样的木偶。
老师傅饮了一口茶,砸吧砸吧嘴,抹了一把站在嘴上的茶叶,往地上“呸”了一下。
“所以说,我完成桃花女那尊木偶真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那样的灵感不会再有喽。”
傅饮冰抓住重点,“灵感?灵感来自哪里?”
老师傅眯着眼睛,“就是有一年春天啊,咱们这里的桃花都开了,来了好多游客。”
“我就坐在这个门槛上,朝着那条铺着石板的小巷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一个穿着红色汉服小姑娘。”
“那小姑娘的手被妈妈牵着,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把撑开的纸伞搭在肩头,她爸爸拿着一个好大镜头的照相机跟在后面。”
“突然,我听到他爸喊了她一声。”
“小姑娘擎着纸伞回眸,那个时候,她身旁是白墙黛瓦,瓦上探出一大片桃花枝,恰巧一阵风来,吹得花枝乱颤,花瓣乱飞……”
“小姑娘丹凤眼笑得眯起,当时我就觉得这副画面美极了,便有了桃花女的灵感……”
傅饮冰同老师傅一起坐在门槛上,他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捧着脸,听着老师傅的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巷,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那一幕。
红衣蹁跹的桃花女……桃花雨下的红衣小姑娘……那便是小小年纪的傅饮冰关于“美”的全部想象。
……
十年前的傅饮冰凝视着她的桃花锁骨上的酒,仿佛从里面看到了当年桃花,他渐渐低下头,头脑晕眩。
原来他想当操偶师,现在他却成了提线上的人。
还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那种。
酒水浸湿桃花,记忆被花枝撩乱,在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中,傅饮冰挣扎着从十年前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嗅到女士吸烟的清淡烟气和浓郁的酒香,耳边传来女吉他手的歌声和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外语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他对面的穆火火正侧歪着身子,跟一个深棕色长卷发男人聊着什么。
男人有着一头到达肩部的长卷发,脸部线条硬朗,眼眸深邃又清澈,英俊又青涩,像是阿根廷人,而且是年纪不大的学生。
他单手支着穆火火背后的卡座背,低着头,用深邃的蜜色眼睛专注地看着她,露出灿烂又无害的笑容。
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蓬勃。
傅饮冰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攥着手,慢慢放了下来。
他低垂着眼睫,默不作声地拿起酒杯,狠狠饮了一大口酒。
微凉的酒液顺着他的咽喉滑下,在他的胃里蒸腾燃烧。
一线酒气又顺着他的血管攀上他的脸,熏得他头脸泛红。
他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两人。
穆火火用外语熟练地与男人交谈着。
两人说的好像是西班牙语。
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听的话,穆火火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捂在嘴上的手指还带着戒指,那枚银色的戒指在光线下一闪。
傅饮冰喉咙发紧,唇舌发烫。
他紧握的掌心浸出了汗液,沾着汗的手掌让他握着玻璃杯打滑,酒杯“咚”的一下狠狠砸在了桌面上。
穆火火和那个男人同时吓了一跳,朝他望了过来。
傅饮冰收紧下颌,抬手抵了抵银丝边眼镜。
男人玩世不恭地耸耸肩,低下头,在穆火火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并不低,显然是在当着傅饮冰的面说他。
是把他的沉默寡言当成语言不通吗?
穆火火原本还带着笑的嘴角慢慢收敛。
那个男人顿了一下,又嘻嘻哈哈解释了些什么。
傅饮冰抬起头,用流利地西班牙语道:“抱歉,刚刚手滑了。”
男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饮冰。
傅饮冰:“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你要跟我的女伴聊到什么时候。”
穆火火笑眯眯地朝阿根廷小哥摆摆手,“我有伴了。”
阿根廷小哥耸耸肩,知趣地离开。
穆火火回过头道:“没想到你的西班牙语这么好。”
傅饮冰:“嗯,恰好会一门外语。”
他支走那个阿根廷小哥后,又重新沉默下来。
穆火火慢慢抿了一口酒,看向他空空荡荡的酒杯,“你喝的好快啊。”
傅饮冰平静道:“可能是有些口渴。”
穆火火用手背抵着下颌,安静地打量着他,“我看你的脸颊有些泛红,没事吗?”
傅饮冰用自己的手背贴在脸上,就像是凉水泼在了热铁上。
他心里仍旧堵得慌,开口道:“没有事,我喝酒就是容易上脸。”
穆火火见他说话还有条理,便以为他酒量不错,点了点头。
舞台上场民谣的歌手下去了,上来了一帮乐队。
乐队的主唱居然就是刚刚的那个阿根廷小哥。
她支着脑袋,若无其事地去看舞台表演。
傅饮冰一下子坐直身体,抬手拉了拉感觉过于紧的衬衫领口。
穆火火虽然看上去是在看舞台上的表演,可她的注意力却全在坐在她对面的傅饮冰身上。
这个男人可真是难撩的很。
她用手抓了抓头发,把长发抓出一种清晨凌乱的味道。
她眼角的余光瞥到傅饮冰抬起手,手指微屈,修长的手指搭在第一颗扣子上,手指微微用力,手背上绷出几线青色的经脉。
他扬起下巴,一脸禁欲解扣子的模样还真是撩人的很。
穆火火打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开始,就知道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身上有一种被摔碎、打破后,再重新粘合起来的破碎感,在那样冷漠禁欲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颗碎掉的心,摇摇欲坠的眼神下遮掩不住急待解救的欲。
若他是她的模特,她一定要把他扒的一丝不剩,将他精干皮囊下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将他支离破碎的傲气背后折断的骨,全都摄入她的画面中。
这个男人一定被一个女人狠狠伤害过,那个女人掏走了他内里的一切,只留下一具在终年积雪大陆上冻僵的挺拔皮囊。
所以,一眼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心动,头脑中涌现出无数的灵感。
他是她的缪斯,她又怎么能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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