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制还没结束,导播室外有人喊。
纪荷严肃瞥去一眼,“怎么了?”
来人是她责编,平时负责栏目事务与她的对接,纪荷常年出差在外,万妮在台里坐阵,宛如她的管家。
这会儿万妮披一头温柔的秀发,脖上挂着工作牌,悄悄扯她肩部衣料,一手往外摆,示意她出来。
纪荷回眸看了眼演播室,见主持人到收尾阶段,没什么大事,拧眉跟她出来。
到了导播室外面,万妮直接撂挑子,“我搞不定了。”
明州台位于天鹅湖新区,两年前新搬迁,簇新的大楼在白日下雪亮,两人站在幕窗前,脚下是蚂蚁般的城市高架桥和不远处碧波无垠的天鹅湖水域。
天高云淡,天下我有。
万妮一撂挑子,纪荷就皱眉,“干嘛?什么搞不定?”
《法网》编导组全是娘子军,战斗力强悍,万妮头一回这么说话,纪荷很失望。
“我真搞不定啊。”万妮无奈,“早上你不是把策划案给我么,我送去总编室了,不到两小时给我打回来了,说不能满足。”
“为什么。”纪荷双臂抱胸,已经拧着眉开始思考了。
无非是这场策划太捕风捉影,领导们不信任,不干了。
果然,万妮一摊手,“我说是你熬了几天几夜跟出来的新闻动向,他们说你倒是拿个动向啊,一堆有的没的陈年旧案,拿过来就要台里给人又给设备,这明州台就老虞一个人的天下吗?”
万妮捏腔掐嗓,惟妙惟肖学着采编室那帮人的样子。
尤其最后一句不骂纪荷怎么样,倒把老虞拉出去,含沙射影。
“这实际骂我呢。”纪荷双臂抱着胸冷笑,“行啊,他们搞老虞,我也搞老虞,看谁搞得厉害。”
虞总监此时在办公室狂打喷嚏,他一看日历,今天是纪荷来台里坐阵频道例会的日子,一瞬就觉得头顶发凉,顺手摸了摸,虽然还算茂密,但忍不住拨号到老蔡办公室,让他送点生发液过来。
听老蔡说,他最近使用的这款来自德国的产品,盐碱地都能种出东西,效果神奇。
他决定未雨绸缪。
这边,他刚放下话筒,办公室门突突被敲响,像鬼子在村外开大炮逼人就范似的。
“进来。”老虞满身寒凉,面上严肃、正经、领导范儿足。
“领导,我这案子怎么被打回来了?”进门后纪荷开门见山,她目光习惯性将老虞办公桌一扫,吓得老虞赶紧将笔筒旁的茶包拿下,锁进抽屉,末了,恨不得还要将钥匙吞嗓子眼里似的表情。
纪荷哭笑不得,想来上次抢人大红袍,给老头搞出心理阴影了。
她耐着心。
“师傅,这次您一定把人和设备,给我留充足了,过两天,也许就明天……我肯定给你搞一个大新闻!”
“多大新闻?”老虞保留。
纪荷冲他抛媚眼,“可能在明州会引起地震的效果。”
老虞却不吃这套,“你这案子我看了,陈颜老公案、分尸案、肖冰父母失踪案……这三件你还不够,找了什么肖朗义酒吧斗殴案、建材公司低价转租纠纷……怎么?你要把楚河街这十年所有的屎盆子都往肖家身上扣?”
“不是我扣,是肖家多行不义,这回上头要收他了。”
“哪个上头?”
“明州市局。”纪荷自信,“这么跟您说吧,白厅秘书下沉到市局,肯定得三把火的,我太了解江倾,他不干则已一干就是大的。”
老虞仍然摊手,满脸稀里糊涂,“到底多大呢?”
“您真一点政治敏锐度没有。”纪荷叹息,耐心解释,“□□不是说了老虎苍蝇一起打,咱们老虎打完了,现在该轮到苍蝇了,知道不?”
老虞忍俊不禁,端起茶杯,“我看上次党员学习,就该派你去。”啜了一口茶,仍然是正经起来,“你这消息可靠不?”
纪荷还没回复,老虞将她带来的策划案掀开。
“瞧瞧你,啊,这是要全台设备和技术人员给你端出去啊,摄像机八组……八组!你导春晚呢!”
纪荷冷笑,“我还是保留数字,敞开了搞,十组人都不够。”
“你是想大新闻想疯了。”老虞咋舌,指指自己头顶,“我这压力很大啊……”
话音落,门板被敲得震天响。
在法制频道,有两位女制片素来不和,争锋相对到台长都头疼。
一位是纪荷,另一位是副台小情人尤欣。
尤欣长相艳丽,身高舌长,耳光也灵光,纪荷前脚进频道老大的门,她后脚跟来,敲门力度比纪荷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来,先对纪荷一冷哼,倒是不用维系虚假的和平。
纪荷也不跟对方客气,同样赏一个冷眼。
老虞在桌后面不住“嚯嚯嚯……”哮喘一样出气。
尤欣本来要大闹,一看老虞状态,怕出人命,转为细声,“领导,我这边有个缉毒案做纪录片,怎么安排摄像给我们?”
“本来这是小事,我自己搞定,”尤欣苦恼着,“但我听说有人要求技术部留八组人机给她,这……开阳和宗哥还都受着伤呢,本来就人手不够,对方这么做过分了吧?”
纪荷没吱声,将茶杯给老虞推去。
老虞继续“嚯嚯嚯”,很痛苦表情,纪荷一将茶杯推给他,他迫不及待拿起来喝一口,稍顺一口气后,答:“那个啊……这个啊……嗯……”
尤欣柳眉倒竖,试探,“不然,给您叫个救护车?”
老虞连忙摆手,“老毛病……容易心悸……嗯……你刚才说什么?”
尤欣冷着声,“领导,那人要八组就八组,但全员待命什么意思?”
“是我要的,别那人对方的了。”纪荷直接站起身,不准备让老虞演戏了,年纪一大把,还为徒弟这么拼,她也得有尊师的良心。
老虞却不领情,她一站起来和尤欣争锋相对,老虞差点就真的心脏病发作了,病也不装了,马上朝两人摆手,示意坐下。
晚了。
尤欣大嗓门先吼出,“纪荷,你真不要太过分!”
“谁过分了?”纪荷淡淡一挑眉,“你来不是要机器,是想知道我最近忙什么,什么大新闻得这么多设备?心痒难耐了是吧,想抢来着?”
“别这么难听。”老虞先制止,“大家都是同事。一个频道的,什么抢不抢。”
纪荷笑,“我呢,行走江湖多年很少有直接撕破脸的,但尤欣你不一样,你成功挑到老子底线。”
当年为做一档户外节目,尤欣初出茅庐,想要大展拳脚,将她组里一个实力派借到海南做前采。
前采就是整个摄制组先去探访实地、了解实情。
实力派和纪荷一起进的明州台,平时灵气的不行,活泼跳动,尤欣倒想借她,那是不可能的事,纪荷不可能给一个副台小情人打下手,但老虞落不下面子,以传授经验为由将实力派借给尤欣。
结果到了海南,尤欣在岛上招待所吹空调,上山实地考察的任务给实力派。
意外发生在进一个山洞勘察,一块落石砸中实力派,当场死亡。
什么遗言没有。
和纪荷微信的留言还停在对方最后的一句:等我回来再说。
可永远不会回来了。
纪荷当晚飞到珠海,先吊唁了同事,接着到酒店把尤欣脸扇烂。
那事闹得很大,尤欣靠脸吃饭,纪荷无法无天,但相比会找男人,会找干爹才是真本事。
谁敢动纪荷,乔景良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别说副台长,台长话也不好使。
两人明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际在同一个频道——
纪荷放不下实力派的死,尤欣放不下自己落疤的脸,隔三差五,你死我活。
这会儿尤欣新仇旧恨一起发,指着纪荷的鼻子,“别老子老子的,你长□□了么!”
纪荷垃圾山上重生过来的,飚脏话看家本领,但不至于为尤欣这等玩意儿失了自己水平,她径自冷笑,“跟你这儿耍嘴皮子掉价。就问你,敢下军令状吗?”
“什么军令状?”尤欣不甘示弱,奉陪到底的眼神。
纪荷说,“行啊,当着领导面。我这次八组人,搞一个大新闻给你,多大呢?全民舆情吧——达到这种效果你退出法制频道。”
“达不到呢。”尤欣信誓旦旦,“全民舆情——你当春晚呢!别风大闪了舌头,后悔没地去!”
“这不用你管。达不到,我摘这个。”纪荷干脆利落一扬自己员工牌,“谁输谁走人!”
老虞抱头,“我的天喽——还能不能让我多活几年!”
老蔡这时候拿着生发液出现,办公室吵得热火朝天,他们在外面都听到了,先进来缓解下气氛,“领导……我送东西来了……”
老虞一拍桌,“——我还要速效救心丸!”
老蔡摊手,“我只有生发液……”
几句叉一打,两个女人战火暂熄,相互瞪视一眼,尤欣率先走出。
老虞望着自己爱徒,“……非要闹这么大?”
纪荷眼角一红,要笑没笑出,最后只给了老虞一句辛涩无比的话:“闹再大——雁南不会复生。”
有时候,想想当年垃圾山没有走出来,她和郑家姐弟异想天开着环保事业,说不定也能成。
何必呢……
雁南死了……
……
“纪荷!”门外站了两拨人。
《法网》和《夜证》,泾渭分明。
纪荷没在办公室多待,撂下那一句就出来,老虞可能心里不好受,当年是他做的决定让雁南过去,出了事有良心之人都不好受。
除了漠视生命,只想着怎么推诿的罪魁祸首。
两个栏目组成员,此刻相互怒视。
本来一个频道两档性质类似的节目,气氛就很微妙。
今天这一闹算明着撕破脸。
什么台高层内斗,什么小兵遭殃,通通不顾,摆明面上吧,比阴阳怪气、粉饰太平强。
“雁南是意外!”尤欣还在叫。据理力争。
就冲她没在雁南灵堂好好鞠过躬,纪荷现在对她眼神也不可能好。
如果眼神能吃人,尤欣早他妈粉身碎骨。
直到两方人马擦肩而过结束,纪荷自始至终都是杀气腾腾。
……
回到自己地盘儿。
大家一阵放松下来。
刚才在办公室外,谁都是热血沸腾。
军令状,不怕。
“如果输了,我跟你一起走!”万妮第一个发表意见。
秋秋跟上,“这台里本来就乱内不止,你再走了,我也不待了。”
其他人尚有点理智的,“我们先把节目做出来。谁输谁赢不一定,我相信纪荷!”
于是,一起附和这个观点。
纪荷点点头,表示这段时间大家各司其职,有待命任务的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随地做好十分钟内就上采访车的争分夺秒准备。
其他的,她先冷静一下。
到了自己办公室,有几位女同事跟进来,因为她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秋秋还拿了热水,想给她喝几口。
自从青海回来,她连轴转,再强的身体素质都吃不消。
还没走到办公桌前,纪荷单手捞了一下,险险扶住了台面,身子一歪,整个人倒下。
“纪荷——”
只听万妮喊了一声,再回神,她就摊在地板,后背抵靠着万妮的胸膛,秋秋和另外一个女同事一人扯住她一只胳膊。
三人都是大惊失色。
纪荷两腿敞着在地板,恰好穿得浅色裤子,秋秋眼毒,一下指出,“你来大姨妈了!”
……怪不得头昏眼花,不得劲!
这时候了大姨妈来凑热闹?
纪荷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狼狈,想到尤欣在办公室的一句话,瞬时,苦脸惊呼:“——我他妈为什么不长□□?!”
其他三人一怔,然后笑到腹痛。
纪荷哀嚎着。
不忘让秋秋拿手机给她,要处理公事,打到市局……
……
这边,江倾同样分.身乏术。
手机一律静音。
机密会议开完后,才带着大堆资料回到办公室。
连口水都没喝。坐下没三秒,有人敲门。
“进来。”他头没抬。
天气渐渐热,梨花败下,青涩的果子开始冒头,争先恐后沐浴着日光浴。
窗户打开,对面楼是经过一座大广场,到市局大门,过一条马路才到的商会大厦,如果没有人拿着望远镜打量的话,这扇窗户算安全。
咔哒。
轻微的反锁声,让男人剑眉一拧。
他是刑警,对一切动静敏感。
钢笔在纸面停顿。
“江秘书……”轻轻柔柔的嗓音,带着对方特有的怯弱,那种弱不是卑微弱,而是引人怜惜的娇小动静。
脸上婴儿肥,在青海惹得纪荷第一次见她,就爱不释手捏着玩,还把人救了。
有的人天生有让人怜惜的能量。
白晓晨就是这种人。
江倾从桌面抬眸,望着她。
她穿了一件身前拉链一拉到底的长裙,亭亭玉立,面色微有忧愁。
“你早上……和丛法医相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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