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树木葱葱,沐浴在雨中如暗色油画,雨点密密麻麻从高处降落,柏油路面更加漆黑。
上了年头的实木窗户被雨砸地潮湿,裂开的纹路中似闻到年岁的香气。
这香气有一点不可言说的味道。如室内气氛。
诺大的地毯铺在正中,垫着白巾的沙发上,江倾背脊挺直,坐在靠末尾。
这场合,他表情不同寻常的严肃。
旁边被中途叫进来的天河分局局长张政是第一次受到省领导召见,整个背脊都汗湿,坐如针毡。
汇报时三两次结巴。
他自觉惭愧,再悄悄看旁边,江倾却面无表情,于是放下心,想着,这场会议讨论的是怎么安置乔景良,对方可是响当当的企业家,身上牵涉的积案关系的都是省市内外的大人物。
自己算个啥,瞎紧张……
“就是以上情况,”张政想开后,心态恢复平缓,有条不紊汇报,“因为牵涉912毒品大案,我们分局不得不采取行动先拘留乔景良,孙处长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中途截获我们的嫌疑人,造成在行政路双方的误会,我们对此表示遗憾。”
那位被点名的孙处长正在医院治疗,车辆被撞毁严重,孙处长断了三根肋骨。
张政说着拿出随身带来的卷宗,自己走上前,交给首座的白宪臣过目。
白宪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两鬓微微发白,面相一派儒生,很难让人想象他是做公安一线出身,真正的实干家、武力派。
此时,拿到调查案卷,随意翻了翻,镜片下的目光轻轻抬起,瞟一眼坐在末尾,资历最年轻的、自己的前秘书。
江倾今天结婚,下午过来时身上穿的行头湿漉漉,整个人狼狈,此刻三场会议下来,衣服半干,不拘小节微敞领口,在一室的各方角力中肆意的格格不入。
白宪臣过目完毕,嘴角罕见翘起,对着他,“会开完了换身衣服,生病了,新娘子要拿我们这些老头试问。”
不大不小一个玩笑,其他人积极配合笑脸。只是有的笑意味不明。
江倾不动声色笑应一声,继续靠在末座,装隐形。
“事情很明显了。”白宪臣晃了晃手中资料,对一侧的检察长说,“中午那起车祸绝非偶然。对方多次酒驾入狱,测得体内的酒精分解酶高于常人,中午那点酒量不足以造成他的醉驾。”
“白书记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撞死乔景良?”检察长的语气不甘愿,“我们检察院保护人可是废了一辆车、三位同志的健康,现在连一份笔录都没录上,江局长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沈检,”被点到名,江倾冷淡一掀眼帘,“乔景良涉及刑事案件,公安局必须对其进行保护,见谅。”
语气固执,完全用年轻气盛掩饰自己的强硬。
在座的除了张政,全是大领导,江倾虽然身居市局一把手的位置,但到底资历浅,初出茅庐。
这态度,无疑得罪人。
“行了,三场会议,该讨论的都讨论完。”白宪臣和稀泥,淡声发令,“各位先外面等消息,江倾留下。”
沈检察长无可奈何,站起身前仍然留下一句,“希望白书记为我们检察院考虑,涉及行贿如果处理不及时、受贿的干部出逃,将对我们工作造成巨大损失。”
白宪臣看向江倾,笑了笑,“当然,我会和李书记沟通,具体消息你们在外面等。”
冗长的会议终于到做出决定的时刻。
杨厅长、沈检察长,明州市委的周书记,加上中途被叫进来汇报的张政,一行四人各怀心思的步出白宪臣办公室。
张政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在铺着实木地板的通道尽头,佯装看窗外的雨,两手却悄悄拿出手机用身体挡着,查看912专案组负责人发来的消息。
上头说乔景良的律师到达专案组大楼,问询难以展开,求问怎么办。
张政恨不得当场暴跳,碍于这省委2号楼庄严到令人压抑,别说跳,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抹抹头上的汗,决定先不回,等江倾出来再说。
……
办公室内,白宪臣开门见山,“你怎么回事?乔景良回国不通知我?”
江倾是白宪臣一手提拔,两人又是老上下级关系,本该亲密、统一战线,可在乔景良的问题上,江倾如脱缰野马,自己在泰国发现乔景良的踪迹不报不说,还秘密劝返对方,甚至带到自己婚礼上。
“你知道,现在明州多少人看你不顺眼?刚才气氛你有没有数?”白宪臣语气严厉,脸上明显不悦。
江倾面不改色,眼底明晃晃的拒绝认错姿态,“不拿纪荷做借口,乔景良不会回国。”
“所以你让对方出现在你的婚礼上?”白宪臣猛地站起,大发雷霆,“你对这件事有没有私心——”
江倾眼神不羁,笑了一声,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于法于情,我都希望少一位犯人。”
“你大小是个局长,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在这次事件的处理上胆大妄为,你至少要跟你的主管领导杨厅长汇报,结果连他都瞒在鼓里。”白宪臣恨铁不成钢,“这才走到哪儿?就这么目中无人,以后谁愿意跟你搭班子!”
江倾最烦这些官场话,大小是个局长又怎样,他襟怀坦荡,谁都拿不住自己把柄,此时,规规矩矩解释,“这只是一个涉毒案件,还没上升到需要向杨厅汇报的地步。”
白宪臣不吭声。
他继续,“况且,检察院的人出现的蹊跷,中午又出了车祸,那名司机背后指使人我们正在查,但显然,有些人已经按奈不住。”
“有些人是指谁?”
“您明白。”江倾目光幽暗,“官场斗争我没兴趣,可有人想杀乔景良灭口好自保,我就不能坐视不管。在我调查取证期间乔景良必须安安全全。就这么简单。”
“按照规定,你得回避,他是你老丈人。”白宪臣面色有所缓和。
江倾说,“我向您保证,只要把乔景良交给天河分局,非必要出现、我绝对回避。”
“涉及行贿事情非同小可,我和李书记商议后再给你回复,”白宪臣走向办公桌,上头有一部红色的电话,属于保密电话。
江倾必须得离开,刚一转身,身后曾经的老领导忽然意味深长发笑。
“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对你有绝对的信心,偶尔剑走偏锋也是一种锐气,明州缺乏有冲劲、有活力的年轻干部,但是,你的后院儿得管好了,不然引火烧身,以后只能每个月见面八分钟的唱铁窗泪……就可惜了啊江局长。”
江倾心脏一梗,差点当场去世。
白宪臣到底是老政治家,从前给对方当秘书,江倾就见识到在警校封闭环境里所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白宪臣是一位工作狂,可以对妻女不闻不问,连在外面调研半年不归;他还有一句酒后的名言,说出来都叫人发寒。
这位老干部,江倾钦佩他对工作的心无旁骛投入,又胆寒对方对家庭的冷漠。
尽量以镜自照。
曾经东南亚的三年就够追悔莫及,以后不敢再重蹈覆辙。
所以,江倾觉得自己,虽然事业上有抱负,但真被人拉下来,大不了一拍两散,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现在白宪臣却话里有话,说纪荷可能拖他后腿,甚至唱铁窗泪。
江倾想发笑,锋利一扬唇,要当场反击,可不消半秒,理智收回情绪,回应一声,“知道了。”
接着转身,给领导立正敬礼。
他这样子,和当年刚毕业第一次出现在白宪臣面前时的不羁如出一辙,但是,让白宪臣明显感觉变化的,眼前的江倾比过去多了一份权谋。
心思脱离稚嫩,深不可测。
“外面等消息。”白宪臣下逐客令,望着江倾走出去的挺拔背影,无限遗憾,“可惜没成为我女婿……”
……
张政等在走廊尽头,一瞄到江倾出来,立即手忙脚乱迎上来。
“怎么样,人到底给哪方带走?”张政着急,“专案组什么都没问出来,乔景良律师就来了,要是再被检察院带走,更加泥牛入海、白忙活!”
江倾面色冷硬,一双剑眉拧着,下颚紧绷。
张政比江倾大两届,察言观色一流,笑了声,“看来还是要等消息。”说完,随他一起往走廊窗口走。
中途经过一个小型会客室,方才一同开会的几位省市委领导正在里面等消息。
江倾进去打了招呼,表示基本礼貌,接着又笑着退出,表示要和下属谈些事情。
实际上,他再次出来,在窗口站着,别说谈事情,一言不发的紧抿着唇,那无声的压迫感让张政这个比他大八岁的老哥哥都汗流浃背。
现在情况俨然是,乔景良这位失踪三年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因所创立企业涉及多起犯罪而大厦倾塌,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鸿升几位主犯落网后,身为董事长的乔景良全身而退,期间“故事”众说纷纭。
现在“故事”之一,就是检察院那边掌握对方行贿的细节,正要带人回去审问;而“故事”之二,市公安局主导的劝返回国行动,需要对方在一桩涉毒案件上全力以赴配合。
两边人马僵持不下,都要要人。
现在人在公安局这边,检察院虎视眈眈。
正在等待省委两位重要领导商议后的决定。
不过,由于中午那场车祸,给公安局这边敲响了警钟,认为乔景良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在没查明车祸幕后主使前,他去哪里都危险。
“不如留在我们这儿,至少我们是需要他帮助,肯定不会害他,去了别的地方,谁能保证不会因为年老体衰出现各种意外死亡呢?”
张政是警界老油条,话比较直接,“毕竟受贿,是有些干部被腐蚀了,早披着人皮的鬼了……”
江倾仍然没有说话,面对楼下漆黑路面疯狂跳动的雨花,神色不明。
张震倒出两根烟,一根自己抽起来舒缓压力,一根点燃递给今天当新郎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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