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春_南方情史【自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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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大排档。

周家华、邓艳红、蒋忠勇围坐在一张四方桌旁。桌子中间摆着一小碟瓜子和一小碟腌萝卜，桌子四个方向各摆着一副碗筷。周家华和蒋忠勇天南海北地说着，邓艳红频频起身到门口东张西望。

等的人终于到了。

“春姨，这是我们老乡——周家华，我初中同学；这是我工友——蒋忠勇。”邓艳红介绍，“这是春姨。”

周家华和蒋忠勇站起来点头致意，然后大家落座，邓艳红对忙得满头大汗的老板喊：“吴胖子，上菜！”

邓艳红夹了一块水煮鱼放进嘴里，喜不自胜：“嗯嗯嗯！好久没吃到家乡菜咯！厂里的菜真是难吃得要命！”然后补充说明：“老板和我们是一个镇的。”

春姨说：“我认得他，他屋婆娘以前和我一起做过事的。”

吴胖子端着一盆大火锅放到邻桌上，回过头看看春姨，笑：“这不是春妹子嘛？”

“哎呦，你还记得我呀——你婆娘哪切哒？”

“婆娘？婆娘跑咯。”

“莫乱话——”

邓艳红悄悄拍春姨的膝盖，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说：“是真的跑咯。”

春姨一怔，缄口不语，脸上颇有些尴尬。

其实她也是“跑掉”的婆娘之一。

十年前，春姨和工厂里的司机好上了。那次回家办离婚，前夫把她揍了个鼻青脸肿。春姨走的时候，六岁的女儿眼泪汪汪地跟了好几里路。前夫赶上来，拎起小女孩的衣领，往屁股上一顿猛掴，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街坊们都在数落春姨的不是，骂她是骚婆娘。

春姨走到十字路口，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娃儿啊，娘也舍不得你哇！娃儿啊，娘对不起啊！”

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冒着黑烟驶来，在她身边停了片刻，又走了。

“春姨，春姨！”邓艳红伸手在春姨的眼前挥了挥，“你发什么呆啊。”

春姨如梦方醒，掩饰道：“没得事，没得事，我脑壳有点晕，喝不得酒。”

邓艳红：“过节，喝点点子不要紧，本来想昨天请你们吃饭的——元旦嘛，我看周家华太累咯，就没喊他起来。”

“我昨天一觉就睡得死死地，今天上午十点多钟才醒来。”周家华举起杯，“祝大家新年快乐！”

蒋忠勇有了七分醉意，脸上红扑扑的。他推了推眼镜，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新年快乐！祝邓艳红越来越美丽——嗯，可爱！祝周家华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利，祝春姐——姨，嗯，嗯，家庭幸福！”

说罢，一饮而尽，坐下。不料他那把塑料凳子有一条腿是断的，老板拿透明胶缠起来继续用，他这一坐不够温柔，凳脚一弯，再一滑，“噗哒”一声弹了出去。蒋忠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眼镜飞到了一边，一脚踢到桌腿上，汤溅了一桌子。

周家华赶紧去扶他，忍住笑，说：“这凳子不行——你没事吧？”

蒋忠勇的脸更红了，爬起来拍拍屁股，赶紧上去收拾狼藉的席面。邓艳红一边抹着桌上的水，一边抱怨：“吴胖子，你太小气咯，椅子都不舍得买几把好的，上次我差点也绊一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吴胖子大踏步走过来，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解释，“有些客人太不秀气咯，椅子都不晓得买了好多把咯——这位兄弟运气不好，刚好坐到一把坏的。”

春姨打圆场：“没得事，没得事，年轻人摔一下子没得事。”

乱了一通，抹抹干净，四人复归原坐。春姨问邓艳红：“你同学在哪里做事？”

周家华抢答：“刚出来，还没做事。”

“我老公那厂里招工，你要不要切看下嘛？”春姨说。

“好嘛。”周家华没有理由说不。他打量了一下春姨，从这个女人略显苍老憔悴的面容下似乎看出了她昔日的光华。

春姨是最早一批到沿海打工的农妇。当她穿着高跟鞋，带着新奇玩意回到家乡的时候，成了近村邻乡的名人。在春姨、冬姨们的描述下，当时的龙口成了村里人心目中遍地黄金的天堂。而春姨一类，则成了他们眼里炙手可热的红人和出类拔萃的能人。许多人带着礼物登门，央求这些能人把自己的儿女带出去。

当时，在没出过远门的农村人眼里，这些早期的外出打工者，比起留在农村里担粪挑土、喂猪打狗的人，身份要高好几个档次。就连乡里的干部见了她们都要客气地打招呼。

随着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所谓发达地区的真实面貌才稍为大家所了解。人们渐渐认识到，在异地他乡，打工者实际上比农民更卑微。

十四年过去了，春姨的职务从车位到中查、尾查，再到车位……只是她不能像邓艳红那样受不了一个工厂再换一个——虽然换了之后情况也不会好多少。如今她只能忍受，忍受，再忍受，只要工资能如数发放，她就会继续忍受下去。因为到了她这个年纪，再找工作就很难了。

人生的春天，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