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江斌五十大寿的生日礼物――京剧世家三代祖传的京胡_五味红豆

曲敬贤的为人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德、才、贤、孝皆具的人。他少年丧母，继母把他拉大成人，他对继母胜似亲娘。玉琴妈嫁过来后，玉琴只有八岁，他把玉琴当亲生女儿看待。他本来有一个和玉琴同岁的儿子，生玉岚那年，正是朝鲜战争激烈阶段，美国飞机天天在东江上空盘旋，不是扫射就是轰炸。那年冬天，玉琴妈生玉岚还没满月，半夜间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一家六口怎么往防空洞里跑呀？妻子拖着虚弱的身子抱着玉岚，腿脚不好的继母需要人搀扶，还有正在熟睡的儿子和玉琴，一次怎么也走不了。他只好背起继母，一只胳膊夹起玉琴往防空洞里跑，等他把继母和玉琴放在防空洞里，返身回去抱儿子的时候，房子被炸弹炸塌了，儿子也被炸死了。为了先救继女，他把亲生儿子舍上了。一连十几年，他一个人养活五口人，总算把玉琴养大成人，供她上了大学。两个女儿都工作后，压在他身上沉重的生活担子才减轻了。九十岁的继母瘫在床上五年，都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最令他欣慰的是他有江斌这样的女婿，也是干儿子。江斌对他夫妇胜过亲儿子。尽管江斌在社会上是个很有名气的人物，回到他身边，仍然像以往那样恭恭敬敬。在他所看到的晚辈人中没一个比得了江斌的，这是他最为骄傲自豪的。令他不满意是玉琴的为人处事，特别是“文革”中玉琴的做法，让他感到莫大耻辱，从心里觉得对不起江斌，连见了邻里都觉害臊。更后悔当年向江斌求情要他和玉琴复婚。他知道玉琴仍然对江斌不好，他痛恨家里出了个不贤的女儿。小女儿玉岚与她姐截然不同，是个贤孝仁德的女子，没结婚之前就收养了没妈的小冬。后来又做了小冬继母。他曾设想，要是玉岚做江斌的妻子就好了。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妻贤夫德。当然了，杜少山在他心目中和江斌也不差上下。过去的同事和邻里都羡慕他的两个女婿。现在，他把祖传的胡琴传给江斌这个有德行有才气的人，如同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他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快六点钟了，玉琴还没回来。江泓往厂长室打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收发室，收发室说下午一直没看见她。小雅又打到厂部办公室，办公室说她到老同学那里去了。

玉岚急得在地上打着转转说：“真不像话，你去干什么往家里打个电话，今个是什么日子，一点也不当回事儿。”

姐姐安慰玉岚说：“别着急，她可能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再等等她就回来了。”

杜少山见大家都闷闷地坐着，妻子气得直冒火，就提议说：“咱别这么干等着，叫爸和斌哥拉唱一段，大伙乐呵乐呵，给寿宴增加点气氛。”

江斌把京胡递给岳父，到书房里拿出一把京二胡，二人合奏起西皮《小开门》、《柳青娘》和《朝天子》，这三个京剧曲牌连在一起演奏，颇具欢快喜庆的气氛。接着两人又奏起了《夜深沉》，这是京剧中最著名的曲牌。《霸王别姬》中虞姬舞剑时就是用的这个曲牌。两人配合默契，弓法和指法都极其相似。真不愧是名师高徒。优美动听的乐曲，悠扬婉转，激情欢悦的旋律，把人们带进了美妙典雅的意境之中。浓烈的喜庆气氛在满屋荡漾，给人一种舒畅绝妙的享受。连不大喜欢京剧的齐小雅也被感染了。接着，曲敬贤唱了《空城计》，鞠云鹤唱了刚学的《洪洋洞》，继而是江斌唱《望江亭》。他把那段《南梆子》唱得委婉舒畅，圆润甜美动人。

杜少山好奇地问：“斌哥，你这个五十岁的半大老头儿，怎么勒出这么细的嗓音？”

姐姐说：“从小就是个戏迷，俺老家是个京剧窝，大人小孩都会唱京戏，他是受了我爷爷和我爹的传染。俺那两个老爷子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爱写字、唱戏，听见胡琴响拉不动腿。他胆子大着呢，什么嗓都敢亮。你们没见他一会儿唱徐延昭，一会儿唱老杨波，一会儿又唱李娘娘，叫什么一顶仨？”“那叫一赶三。”曲敬贤纠正说。

“欢迎来个一赶三。”鞠云鹤带头起哄。

江斌见大家今天高兴，清了清嗓子说：“我可好多年没赶了，今天就赶一下试试。”

曲敬贤拉起了二黄原扳过门。

江斌这几年忙着办刊物，很少去参加票友们的活动。今天是五十岁生日，大家兴趣又浓，借此机会他也想过把戏瘾。他往左边一站，用花脸腔唱道：“怀抱着幼主爷江山执掌”，掌字的音一落，噌地跳到右边，用老生腔唱：“为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所为哪桩？”转身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唱起了青衣：“并非是哀家我颊带惆怅，都只为我朝中不得安康！”……就这样由左到右，由右至中，再由中到左，一连四个循环，把生、旦、净三个行当唱腔唱得音韵和谐，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大家头一次见他显露这一手，都一劲儿为他鼓掌。曲敬贤频频点头，以此夸赞。

江斌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进书房取来一把京胡，交给曲敬贤说：“爸，你把祖传的京胡送给我，你没琴拉了，我这把京胡给你用吧！对了，我还要送你一样东西，”他返回书房，铺开宣纸，挥笔写了一幅中堂：一弓上下伴绝唱，双弦内外奏佳音。上款是：贺慈父操琴六十年。下款是：江斌敬书。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

正说着，曲敬贤提着琴盒子来了。小冬以为他又去和票友们唱戏了。上前拉住他的手说：“姥爷，你怎么才来？你给三爷带来什么礼物？”

“小冬！”杜少山训斥道：“你怎么跟姥爷说话？没大没小的。少教！”

玉岚冲丈夫说：“你干嘛那么凶？大伙不是在这斗乐子吗！”

杜少山嗔怪道：“你就宠着他吧，要是将来成了打爹骂娘的逆子，后悔都晚了。”

小冬脑袋一歪：“不可能。将来我就是打爹，也不能骂娘呀！”

这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曲敬贤把小冬搂在怀里说：“我带来的礼物，说轻很轻，说重可就重了。”他打开琴盒，拿出一把京胡说：“江斌，来接住你的生日礼物！”

江斌望着岳父手里的琴，视线全然模糊不清，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哽咽地说：“爸，这礼物太重太重了，它是曲家祖传的宝物，我接受不了啊！”

曲敬贤见江斌跪在地上，泪涌如泉，便意味深长地说：“这把琴是我爷爷传给我爹的，我爹又传给我，至今已有八十年了。除了我曲家祖孙三代以外，只有杨宝忠大师拉过它一次。他说这是把好琴。我没有儿子，你也是我曲家之后，也只有你才配接受它！二十五年前，为了供玉琴上大学，我险些把它卖了，是你把它保下来了。今天，我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

小冬插嘴说：“姥爷，我也是曲家的后人。”

“是，是。”曲敬贤抚摸着小冬的头说，“你还小，这琴只有你姨夫才配拉它。”

江斌深深地给曲敬贤磕了三个头，双手接过琴，捧在手上久久地凝视着。在场的人都被感动得洒下了晶莹的泪珠。

这是一把看来平常的京胡。没有现在京胡那样豪华的装饰。从表面上看很陈旧了。琴筒早已失去紫竹淡黄的本色，变得近似古家具古香古色；琴担子也被松香沫儿覆盖得不见真面目，只有千斤处被手虎口磨擦得平滑油亮，本色犹存；两个轴子仍然保持了黄杨木原来的本色，只不过比原来深了，更光滑了；琴弓早已由淡黄变成了紫檀；蛇皮是刚蒙过的，纹路清晰格大，映着光亮一看，透明度特强，用手指弹一下筒子，声音清脆柔和，没有半点闷音和尖刺音，确实是一把上等好琴。曲敬贤欣喜地说：“今天，我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把祖传的胡琴传给了江斌。我到了阴曹地府也对得起我的祖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