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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那一段苦闷的日子过去了。
夏日的一天,团里余书记委派小连楼为代表,请已被平反的爷爷再度出山,当时能讲老戏的艺人已经不多了。但爷爷正在住院,烈酒已经严重摧残了老人的身体。小连楼只是表达了团里的意思,依着奶奶和母亲的意思,还是推掉的好,静静地先把老爷子身子骨养结实,其他的都是后话了。
淑贞出去取药的时候,被隔壁病房一个苍老的声音唤住了。
淑贞进去一看,原来是团里的琴师杨老。他也在住院,就在爷爷的隔壁病房。杨老的女公子礼貌地给母亲让坐,杨老却一把拉住淑贞的手,先问了爷爷的病情,随后就老泪纵横,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没脸见他呀!”
杨老是团里的饱学之士,他几乎给当时剧团的每一位名角都操过琴,以其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在改革戏曲之处,他便提出了自己独到的看法和建议。然而同爷爷一样,正是这些建议让杨老饱受屈辱。淑贞记得杨老一生没有别的爱好,只是爱收集几把古琴。“破四旧”时,一些学员冲入杨老家中,把杨老收藏的五把古琴一一砸成竹片子,杨老心疼得当场就晕倒了。
在爷爷的批斗会上,杨老却被第一个安排来发言。当时杨老有病,只说了一句话:“周连楼是顽固的保守分子,他假借维护文化遗产为名,死抱着封建思想不放,是极其反动的。”然后就被扶下台去,有了杨老的表态,其他人的攻击立刻潮水般的涌来。不久,杨老自己也被打倒了,偌大的年纪还得每天扛着扫把打扫街道。等爷爷离开剧团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淑贞回病房偷偷同奶奶说了,爷爷瞧见便问:“什么事,偷偷摸摸的?”
奶奶说:“杨老就在隔壁病房,刚刚还拖淑贞问你好呢。”
爷爷腾的坐起身来:“走走,我要看望杨老去,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了。”
两位老人见面后,大有劫后余生的感慨。爷爷从来没有提过批斗会的事,这让杨老感激了一辈子。
爷爷提到团里请他出山的事,杨老却极为赞同。爷爷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出院后就径直往团里去了。
市里第一场传统戏是在政协礼堂上演的,一批刚平反的老领导点名要看的却是爷爷的《走麦城》。
天特别的热,红绒的幕布在灯光照射下,把礼堂映得火一样通红的颜色。
童童帮爷爷点燃三只香,供在了窗台。
爷爷在脸上抹了粉底,然后上了红彩,勾脸的时候,手却抖起来。
“童童,过来给爷爷勾个脸。”
于是淑贞便把着女儿的手,细心的勾起来。淑贞似乎自幼就有着绘画的天赋,什么样的脸谱,她只看上一眼就能勾出神采来。这点一直是为童童所羡慕的,如今的童童对脸谱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也不能不说是母亲自幼就给了她极好的艺术熏陶。
“童童,你说爷爷老了吗?”
“爷爷不老,爷爷还能演大英雄呢!上台比谁都精神……”
场上锣鼓喧天,爷爷重上舞台,一招一式神采不减当年,丝毫看不出他是已上了年纪的老人。台下彩声不断,多年来,礼堂头一次这样的火爆。
奶奶却有些坐不住了,这些年,老头子功夫有些放下了,又好喝酒,这样演下去可吃不消的。
一幕戏下来,爷爷累得浑身都是汗,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淑贞给爷爷端来一杯水,爷爷接下却没有喝,童童看见他脸颊上全是汗水。锣声响起,爷爷起身就要上场,头一晕,幸亏淑贞在身边扶住。小连楼想着换下师父,却让他给骂了回来。
“你撩开幕角看看,这一排排的都是白发的老人了,好意思这样偷奸耍滑?”
爷爷拄着大刀深深地吐了口气,眼里霎时又有了光彩,他一撩战袍,重新又登上了舞台,大刀一耍,舞出片片刀光,场下一片的喝采。
奶奶却拉着童童来到窗前,爷爷供的三支香还缓缓的冒着青烟,奶奶双手合在胸前,默默的祷告着。
童童只感到热,那锣鼓声一阵响似一阵,到处是红旗翻滚,把场里场外映得通红,闷得透不过气来,空气中回响着爷爷那已略显沙哑的嗓音:
罢了哇!罢了!
想当年立马横刀风云眼底,
杀庞德擒于禁威震华夷。
今日里困麦城身临绝地,
一着错反受这群丑相欺。
兄王!大哥!
失荆州负重托岂能无愧?
纵有这擎天手难以挽回。
关羽乎!
大错铸成倥偬后悔?
雄心壮志岂化灰,
卷土重来会有期。
台上的关羽已被东吴的兵士团团围困,一会是黄脸的周泰,一会是黑脸的韩章,走马灯似的围着转,他东拼西杀再也杀不出重围,最后那赤兔战马一嘶长鸣倒在山谷,老英雄喷出一口鲜血,翻身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了。
奶奶也晕倒在后台……
爷爷逝去的时候没有谢妆,脸上还留着童童给勾的红净脸。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爷爷逝去不久,淑贞也病倒了。弥留之际,她拉着童童的手:“童童,妈要是不在了,你怕不怕?”
“童童不怕,您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演戏呢!”童童把脸贴在母亲的手上。
“你妈一生都在演戏呢,”母亲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的笑意,“想歇歇了……”
淑贞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童童能念上大学,嘱咐丈夫一定要让童童上学,别像自己一辈子只能在戏里体会人生。
自从淑贞逝去以后,小连楼变得寡言少语,爱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屡屡的白烟从口里喷出,升到头顶时就散开,淡淡的变成天青的颜色,互相缠绕着消失了去。
一天,童童路过新华书店,听到一段老旦的唱腔,那声调和母亲唱的竟没有什么分别,童童听过久久不忍离去。几天后,她终于买下了这盘磁带。到家,童童迫不及待的拿出录音机,才听了开场的过门,却听见里屋“咣”的一声,父亲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童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书不好好念,还听这个?”
小连楼还从来没对童童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你哪来的钱?啊?”
童童已经吓得话都不敢说。
“怎么不说话了?唱戏有什么出息?”小连楼脸刷白的,他把磁带扔在地上,一脚踏碎了。
“不要踩……”
童童尖叫着扑过去。
“童童!你也学会顶嘴了……”
小连楼拿起录音机狠狠砸在桌角上,童童听见机器粉碎的声音。
“那是妈妈买给我的!”童童嗓子沙哑着,一头撞在父亲的腰上,自己却瘫倒在了地上。
小连楼慢慢的转过身,坐在了床沿上。童童看见父亲居然哭了,这铁一样的汉子,眼角闪出了晶莹的泪珠……
童童头一次觉得父亲苍老了,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已经长出灰白的头发了?
八月的暑期,倔强的童童瞒着父亲报考了戏剧学校。她是自幼练功的,考学不是难事,加上她长辈们在文化界的威望,学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好苗。
童童拿着通知书独自跑到母亲的墓前。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整个陵园就只有童童一个人,太阳照着一块块的石碑,发着惨淡的白光。童童抱着母亲的墓碑放声痛哭,又有谁能知道这瘦弱的姑娘心里承受了多少委屈与悲伤……
空旷的陵园里,仿佛又回响起母亲的唱腔:
有几个孝子听娘来论,
一桩桩一件件娘记在心。
那大贤舜耕田为的都是孝顺,
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
俱都是那贤教的儿孙,
我那不孝的儿呀!
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
还有那不孝人说与儿听:
青风亭张继保他天雷报应,
韩信将未央宫速报幽冥。
为娘言语儿不肯相信,
怕的是我的儿头上有四值功曹察看儿的身。
我的儿行孝道将娘奉敬,
自有那天爷在暗地里查巡。
“妈妈……”童童猛的从睡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漆黑的,风雨声似乎要穿透过厚厚的玻璃,重重的压到童童那娇小的胸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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