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童突然把手里的冰块扔了出去,砸在对面墙壁上,毛巾散开,冰块落得满地都是,好像是破碎的水晶球,里面透视出童话一样的未来,在空气里短暂地显像后,消逝如尘……
当时宁愿主动分手,也忍住不肯说出这句话,这会儿破然出口,邹童顿时觉得肩头心上所有的桎梏和约束都松脱了,再没有什么力量拘束住他的灵魂和心灵,爱和恨都离他而去,剩下一副轻飘飘的空壳子。人有时候在沉重的压力下,反倒站得笔直,当周围一片真空,竟是不能支持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如若即将熄灭的街灯……江洪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前凑近,双臂接住他下滑的身体。
“我恨你,江洪波,没人象你给过我这么多,也没人如你毁得这般干净。你干嘛爱上他?逢场作戏我都可以找借口原谅你;干嘛还要回来,既然我要的你根本给不起,怎不远远躲开?为什么我频频失败,为什么我非得在你跟前出丑,没有尊严,没有退路……”
邹童似乎一直在哭诉,祥林嫂般念叨个不停,但他其实已经失声,没有半点声音流露出来,他甚至看见自己晕倒在江洪波的臂弯里,看见他抱起自己的身体,走回卧室,看见江洪波的眼泪,在午后昏黑的光线里闪烁……他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折腾了这么多年的两人,到最后难以抗拒的疲倦和狼狈,然后转身,走了。
从短暂的晕厥中清醒过来,邹童没有睁眼,唯感觉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掌覆盖着,干燥的,带着温暖的厚度,从容地包裹在自己sh淋淋的手掌之外。
“我知道你醒了,”江洪波的声音近在咫尺,手伸过来,揩了揩额头渗出的汗,极小心地把贴在上面的sh发划开一边,“把自己都气昏了,值得吗?气性还是那么大……”
他说话的语调轻柔,连之后短暂的沉默都显得自然而默契,邹童的脸侧向一边,耳垂感受着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息变化。
“我什么样的人,咱俩之间怎么了,你比谁都清楚,”江洪波继续说,扯回了正题:“你看我象是回来看你笑话的个性呐?我明白,那句话在你心里堵很久,可一直拉不下脸来说……邹童,我同意分手,是因为我承认自己失败,我希望能放你自由,希望你能找到更可靠的人过一辈子,但我又放不下心,怕你再给谁伤害。不管顺不顺,你不会是孤身一人,邹童,你要的我也许给不起,我有的也会毫无保留,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感情若是一场较量,江洪波输给了邹童的纯粹和坚持。从小到大向来胜券在握的他,唯独在邹童身上遭遇到不能扭转的挫折,他看见自己骨子里难以改善的短处和残缺,可他也因此意识到自己完整的人性。
“我不可能再跟谁过上八年,如果两个人真能走到最后,我也只会选你,邹童,不会是别人。”
泪水沿着眼角蜿蜒流淌下来,渐之汹涌,邹童忍不住蜷起身体,哭声在胸腔里回荡,失去的嗓音,却发不出准确的音符,唯有野兽受伤时发出的那种固有的哀嚎,宣泄出来,刺耳,不能自控……邹童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过往种种的怨恨,纠缠,挣扎和不甘,都借着失控的恸哭,毫无禁忌地发散出来。
“对不起,邹童,”江洪波从身后抱住他,在耳边喃喃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说不准什么时候开始睡过去的,邹童梦见着火,身上被烤得一层层出汗,梦里又像是套着另外一个梦,是之前那回夜里,梦见江洪波只身一人站在窗户边儿抽烟……他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格外混乱迷糊,间歇着咳嗽起来,却不象这些日子连带着哪儿都疼痛不堪,心里似乎明白江洪波就在周围,因为他的味道,他在的感觉,一直都包围着邹童病得糊涂的身心。
早上醒来,先是看见自己睡衣的袖口,洁净干爽,完全没有流汗之后的粘腻,窗帘遮挡不住的晨光,明媚而耀眼,勾勒出江洪波宽厚的肩背,侧身躺在自己的身边,邹童感到困惑。仿佛回到本来平静如水的日子,睁眼看见他睡在旁边,身体散发着熟悉的温度,经常这个时候,他故意眼也不睁,却对邹童上下其手,邹童若踹他两脚,他便借机反扑……会象孩子一样疯个不停。
不知是不是一起生活太长时间,本来睡得深沉的江洪波,突然醒了,惺忪睡眼捕捉到邹童已经醒来的清澈眼眸,大手连忙在自己脸上玛索两下,起了身,问:“醒了怎不叫我?好点儿没有?你昨晚先是发烧,后来发汗,要不是流汗以后体温降下来,我就送你看急诊了。”
邹童用了点儿力,乍听见丑陋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立刻吞在喉咙里,不再吭声。
“我让阿姨过来帮忙收拾,顺便做点东西给咱吃,”江洪波下了地,去外面的饮水机里倒了杯温水,“她弄完就走,你别担心。”
江洪波留在国内的时候,一般家里的阿姨都在他家里照顾,虽然跟他母亲的关系很僵,但邹童跟阿姨就还算不错,否则,江洪波也不敢叫她来掺和。
“来,喝点水润润喉咙,”江洪波见邹童坐起来,把水送到他跟前儿,“等会儿吃饱饭再吃药,等会儿我给诊所打个电话,今天输液的部分先停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以前有种进口药,对你不是挺有效果?你试过没有?”
邹童摇了摇头,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儿小病,好不了的治也没用,能治好的早晚会好。而且今早一起,感觉比前些天松快多了,那种动也不想动的倦怠,已经不太严重,虽然周身酸软,整个人畅通不少。他起身想去卫生间洗个脸,江洪波赶紧扶住他:“你要干嘛?”
他朝卫生间指了下,江洪波会意:“能走吧?要不我给你洗毛巾擦擦算了,昨晚我给你洗过了,你现在比谁都干净呢。”
“怎么不能走,你当我没长腿呀?”邹童忍不住想回他,结果乌拉拉地,失声的嗓子还没恢复,也没说清楚。
江洪波侧头看着他,笑了:“说什么呢,这是?让你昨天发疯吧,今儿个说不出话了,活该吧?”
邹童横他,却学乖了,没有再企图发声。整个上午江洪波都陪着他,裤兜里空空的,是连手机也没有带,邹童记不得多少年来,江洪波有这种完全不通过手机或电脑遥控公务的时候。昨日癫狂,对他体力的透支,是比之前缠绵生病还要厉害,邹童洗过脸,吃了阿姨送来的早饭,又把该吃的药都吞进肚子,坐了没多会儿,就又睡过去,这次短眠,无梦无扰,睡得安宁平静。
江洪波看见走廊里阿姨在冲他使眼色,于是走出去,问她什么事。
“门外有人找邹童,你去看看吧,那个姓廖的,我也不知该不该让他进来。”
“您不是见过他吗?”
江洪波记得前段时间阿姨和廖思成见过的,阿姨向来记性很好,不至于这么快就忘,可是他注意到阿姨脸上奇怪而生硬的神色,便明了这是她不待见廖思成,不禁无奈摇头,亲自去开门,说:“进来坐吧,邹童吃了药,刚睡。”
“不了,”廖思成脸上布满难堪,“我就是过来跟他道歉。”
“别着急,这件事儿还是缓几天再跟他说,否则他气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反拿你撒气。”
“没事儿,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把我爸的生日给忘了,这就惹火了我妈,她其实是气我,不是邹童……”
“这些都不重要,”江洪波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双眼血丝密布,估计昨晚也没有睡,于是,语重心长跟他交底:“你其实真不用担心,邹童看似苛刻,其实对朋友标准很低,很宽容的……”江洪波想了想,还是说:“他不会怪你,真的。”
廖思成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楞了楞:“那我改天再来吧,你好好照顾他。”
江洪波见他转身要走,刚想关门,却给廖思成挡住,他们隔着狭小的门缝,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他其实……也没有怪过你。”廖思成终于说。
江洪波走回屋里,厨房里炉子上热的汤水滚起来,他回身见阿姨在洗衣房里,走过去问:“炉子上热的什么?已经烧滚了。”
“唉哟,滚就糟蹋了,你这炉子的火候我也看不好。”
邹童昨晚汗sh的衣服都堆在洗衣篮子里,阿姨是正好要洗。
“放着吧,”江洪波和她说,“等回头我扔洗衣机里洗就行了。”
他没有明说,邹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脏衣服。
“怎的?他不乐意?”阿姨倒是明白人,直接就问,“这身毛病,是一点儿都不肯改啊。”
嘴上念叨归念叨,但还真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洗衣服呢,从小到大,什么不是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到头来,还得伺候他。”
“什么伺候不伺候,互相照顾。”江洪波路过主卧的时候,把门开了个缝儿,朝里瞅上一眼,邹童侧身睡得挺安稳,还没醒,轻轻地,又怕门关上。
阿姨在一边儿,见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在乎江洪波找男人还是女人,如果邹童这身脾气能改一改,俩人在一块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日子她就住在江洪波江边的大房子里伺候他起居生活,这人除了在公司拼命,回了家也是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跟邹童呆了两天,眉宇间反而轻松不少。说到底,他高兴就成,就是一辈子没有儿女,还是挺可惜的,咱洪波多好的孩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精明能干会挣钱,不留个后代,实在是太浪费了。阿姨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在心里天南海北地寻思,直到主卧那里传来交谈的声音低低传递过来,想是邹童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江洪波走进厨房,跟她说:“您忙完这块儿就回去吧,这里我照看就行。”
阿姨没说什么,只叮嘱他:“那些衣服不能搁得太久,赶紧洗了吧。”
送走阿姨,江洪波把午饭放进托盘里,又装了杯温水,拿到卧室,却发现床上是空的。
“邹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喊了一声,洗衣房里传来回应。
循声而去,见邹童正往洗衣机里装衣服,把他吓一跳:“你这是干嘛?”
“你干活我看不上,”邹童哑声说道,“还是自己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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