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受着身体痛楚,张开手臂,用普通话朗颂普希金的诗句: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住在蓝色的大海边
他们住在一所破旧的泥棚里
整整三十又三年
……
金鱼象人一样开口讲话
她苦苦哀求说:
“老爹爹,放了我吧,
把我放回海里去吧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老太婆指着老头儿骂:
“你这蠢货,你这地道的傻瓜,
你不敢拿金鱼的报酬!
哪怕要只木盆也好,
我们那只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啦。”
老头儿走向蓝色的大海,
看到大海微微起着波澜。
老头儿就对金鱼呼唤,
金鱼向他游过来问道:
“老爹爹,你要什么呀?”
老头儿向她行个礼回答:
“鱼娘娘,行行好吧,
我那该死的婆娘把我大骂一顿,
不让我这老头儿安宁。
她要一只新的木盆,
……”
我用脆嫩的嗓音朗颂小金鱼的诗句,用压低的声调朗颂老鱼夫的恳求,用粗暴嗓门喊出该死的婆娘的咒骂,用深厚的胸音朗颂诗人对大海的描绘……孩子们百听不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渴望地望着我……讲完鱼夫和金鱼的故事,我又讲述《海的女儿》;我用最深切的爱讲述小海公主的纯真和善良,我已经不单纯是向孩子们讲故事,而是在倾吐深藏在心底的渴望。
“小公主变成气泡了,没有了。”婷婷睁着大眼喃喃地说。
“傻瓜,小公主飞上天去了!”杨小三卓有见地地纠正。
孩子们一阵唏嘘,一阵欢喜;我抑止住激动,对孩子们说:
“现在你们自个儿去玩,好吗?”
孩子们一哄而起,跟在杨小二和萍萍后面疯跑。我把胳臂肘支在石桌上,望着那群在竹丛间腿脚如飞的小精灵,禁不住苦涩地想:如若造物允许我重新活一次,允许我降生到双亲俱全的家庭,一切该有多好!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我召回这群快乐天使,让他们先回家。
天色暗淡下来,空气中的燥热渐渐褪去。经过一阵子休息,我虚空的胸口充实了些,用手往灼痛的腿捶打了一阵,起身往回走。
回到家里,我坐在床沿歇息片刻,揭开蜂窝煤炉,忙忽一阵,把晚饭摆放到临时饭桌上,母女俩又进行吃饭这种生存基本需求的运作。吃完饭,我收拾起七、八个碗盘,挪动已经不听她支配的双腿,去到自来水龙头边,蹲在水槽边冲洗干净,重叠好,端在手上。当我拼足力气站起来,突遭飓风般的晕眩袭击;我强力控制着,顺势向旁边的葡萄架柱子靠去,手中的碗盘“哗啦”一声落到地上,摔成粉碎。
晕眩过去,我强熬着走进家门,猛看见母亲怒不可遏地站在屋中央。我硬着头皮倒在床上,母亲却“哐当”一声踢倒凳子,凶神恶煞站到我的面前。我明白母亲一定看见了我打碎碗,一定万分恼恨我在外面暴露了身体的虚弱;我想象以前那样忍下去,但母亲不依不饶的凶狠让我忍无可忍。我遏止住涌到眼眶里的泪水,一咬牙,从床上撑起来,去到院门旁边的瓷器店,买了同样数量的碗碟,母亲脸上的冰霜才剥落一层。
那晚,我没有坐到小桑树下遥望星空,而是靠在床沿,无声地望着屋外兴致勃勃拉家常的邻居们;时间过得慢极了,叽叽喳喳的闲聊声仿佛从地底冒出的涌泉,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在这股涌泉中母亲的声音最为突出,那时而激烈时而尖励的话声频频撞击我的耳鼓,令我的心阵阵惊悸,阵阵茫然。我不由地想,人若都能象母亲一样随心所欲地发泄,活着一定会轻松,至少不会承受太多的内心痛楚;但人若只顾自己发泄而全不顾及他人,生命又言何可贵?
终于,邻居们一个个站起身,告辞回家。
母亲站起来,拉拉衣服,弯腰拧起小凳;一霎那,她弯驼的背影又夺入我的眼廉。
[..]
上午,清丽的阳光往院子里投进几许爽意,牌桌又在空地上摆开,人们开始“上班”。大规模的武斗刚刚平息下来,闲在家里的人们戏称打牌为上班。
徐阿姨有事外出,由赵阿姨的大儿子扬老大替代,与他妈妈打对家。
杨老大是个英俊机敏的少年,他常常一边讲笑话逗得满桌大笑,一边甩臭牌气他的妈妈;当他妈妈瞪着眼直抱怨,他又亮出几招拿手好戏,转瞬反败为胜,弄得赵阿姨又气又爱,站起身,隔着桌子朝儿子挥拳头。
在一旁看热闹的蔡婆婆禁不住说:
“老大长得眉清目秀,又聪明又漂亮,我要是再有个女儿,一定嫁给他!”
杨老大听了,羞涩地一甩头,跳起来就朝前院跑。
“啊哈,又三缺一!”刘胖子喊。
“今天这个‘班’看来上不成了!”母亲说。
“唉,小沙可以顶嘛;乖女娃,出来!”
刘胖子边喊边走进屋里,不由分说从我手里扯下正在为母亲缝的内衣,把我拉到杨老大留下的坐位上,牌桌烽烟又燃起来。
忽然,母亲猛一拍桌子,高声责骂刘胖子出错了牌。刘胖子不服,极力分辩;母亲却不依不铙,凶神恶煞拍桌大骂;这下可真的燃起了烽烟,两人伴着激烈的指手划脚拍桌子踢凳子吵骂起来;忽然母亲一甩手,把牌摔得满天飞;刘胖子气得一跺脚,从凳子上往后一跳,怒目瞪着满脸凶煞的母亲。
赵阿姨和我默默地坐着。眼看恶吵无休无止,我低声向母亲劝一句:
“别吵了。”
母亲跳起来,抓住我的手腕下死劲拧,我痛得大叫一声,刘胖子又一跺脚,脚步噔噔地冲离后院。
牌桌烽烟息灭了,母亲怒气未灭地朝豁口走去。我抚着被拧出一道深深红印的手腕,坐到小桑树下;我怎么也没料到母亲有那么大的力气,大到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拧断。赵阿姨捡起摔在地上的一张张牌,跟桌上的齐到一起,这时候,她的儿子杨小二和小三从豁口跑来,老远就喊:
“小沙姐姐,那天你说带我们到城南花园去玩,啥时候去呀?”
“就喜欢缠小沙姐姐!”赵阿姨朝两个孩子嗔怪。
“啊,现在就可以去,就你们两个吗?”我忍着痛,挤出笑容说。
“我们去叫李小娃,小彬,还有婷婷他们!”两个孩子欢呼着朝前院跑去。
我朝阳台上问:
“萍萍和兰兰去吗?”
姜老师的两个女儿一个搁下正在搓洗的衣服,一个放下手中的纸玩具,欢叫着从阳台上飞下来。不多会儿,小二和小三带着几个孩子聚集到我跟前。我深吸几口气,想象自己行动自如,拖动铅般沉重的双腿,带领着孩子们出发。准确地说,那情形是我被这群五岁到十一岁的孩子簇拥着,呼啦啦向城南花园进发。
城南花园位于城南河彼岸,我带领孩子们绕过通向花园的水泥桥,走下河岸的缓坡。这条城边小河还算清彻见底,浅浅的水流缓缓流动,河底的薄薄淤泥中稀疏地嵌着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块,少量污物粘附在东一团西一团的水草上,随着水草轻轻摇曳,酷似海底巫婆的头发;约十米宽的河对岸,是小草丛生的陡坡,坡顶上,是城南花园。
“河水好看吗?”我问孩子们。
“好看!”
“跟岭南山里的河水相比,这差远了呢!山里的河水是湛兰湛兰的,还有淡绿色的,晶荧剔透,闪闪发光,象宝石一样!等你们长大了到山里去,就会看到!山里还有望不到边的森林,有象冰花一样飞溅的小瀑布,有大尾巴的小松鼠,还有象万花筒一样变幻的天空;啊,那大海一样的天空啊!”
我动情地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我描绘的大自然。孩子们脸上溢着崇拜神情,仿佛被带入了梦幻的境界。我收拢双臂抱在胸前,面对城南小河遗憾地一笑,说:
“知道把脚踩到河水里是什么滋味吗?”
“不知道!”
“啊,凉快极了,比吃冰棍还舒服!愿意跟我淌水过河吗?”
“愿意!”
“脱掉鞋,拧在手里,排成队,高的在前矮的在后,后面的拉着前面的衣服!”
孩子们一阵手忙脚乱,排成大雁一样的队伍,两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领头雁。
我学孙悟空的口气喊:
“小的们,跟我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河;这些娇惯的城市孩子一个个在水中抖抖瑟瑟,步覆艰难;五岁的婷婷两眼紧盯流动的河水,张着嘴要哭;领头雁鼓励说:“胆大些,做勇敢的孩子!”杨小二喊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孩子们跟着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童稚的喊声响成一片,成年人天天诵读的**语录,竟使孩子们也变得勇气十足。
当他们淌过河水,到达对岸时,孩子们兴奋得尖声喊叫,一个个扑倒在草坡上翻来滚去;待孩子们泄泻过冒险获胜的狂喜,我带领他们爬上坡顶,进入花园。
我累得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但仍然为感受到自由而喜悦万般。人们可否知晓,惟有拥有行走自如的能力,想到什么地方去就能走到什么地方去,才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此刻,我强力支撑着,不让自已倒在地上,装得若无其事地爬到近旁的石凳上坐下,孩子们也挤坐到石桌石凳上,没等我缓过气,婷婷和杨小三喊起来:
“小沙姐姐,讲故事呀!讲鱼夫和金鱼,讲小海公主!”
普希金和安徒生的作品早已遭到禁绝,但我的心无法离开那些美丽真纯的文学作品,也无法不向孩子们灌输那些纯净心灵的瑰宝。令我庆幸的是,院子里的邻居对她向孩子们“放毒”常常宽宏大量,不予干涉。
我忍受着身体痛楚,张开手臂,用普通话朗颂普希金的诗句: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住在蓝色的大海边
他们住在一所破旧的泥棚里
整整三十又三年
……
金鱼象人一样开口讲话
她苦苦哀求说:
“老爹爹,放了我吧,
把我放回海里去吧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老太婆指着老头儿骂:
“你这蠢货,你这地道的傻瓜,
你不敢拿金鱼的报酬!
哪怕要只木盆也好,
我们那只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啦。”
老头儿走向蓝色的大海,
看到大海微微起着波澜。
老头儿就对金鱼呼唤,
金鱼向他游过来问道:
“老爹爹,你要什么呀?”
老头儿向她行个礼回答:
“鱼娘娘,行行好吧,
我那该死的婆娘把我大骂一顿,
不让我这老头儿安宁。
她要一只新的木盆,
……”
我用脆嫩的嗓音朗颂小金鱼的诗句,用压低的声调朗颂老鱼夫的恳求,用粗暴嗓门喊出该死的婆娘的咒骂,用深厚的胸音朗颂诗人对大海的描绘……孩子们百听不厌,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渴望地望着我……讲完鱼夫和金鱼的故事,我又讲述《海的女儿》;我用最深切的爱讲述小海公主的纯真和善良,我已经不单纯是向孩子们讲故事,而是在倾吐深藏在心底的渴望。
“小公主变成气泡了,没有了。”婷婷睁着大眼喃喃地说。
“傻瓜,小公主飞上天去了!”杨小三卓有见地地纠正。
孩子们一阵唏嘘,一阵欢喜;我抑止住激动,对孩子们说:
“现在你们自个儿去玩,好吗?”
孩子们一哄而起,跟在杨小二和萍萍后面疯跑。我把胳臂肘支在石桌上,望着那群在竹丛间腿脚如飞的小精灵,禁不住苦涩地想:如若造物允许我重新活一次,允许我降生到双亲俱全的家庭,一切该有多好!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我召回这群快乐天使,让他们先回家。
天色暗淡下来,空气中的燥热渐渐褪去。经过一阵子休息,我虚空的胸口充实了些,用手往灼痛的腿捶打了一阵,起身往回走。
回到家里,我坐在床沿歇息片刻,揭开蜂窝煤炉,忙忽一阵,把晚饭摆放到临时饭桌上,母女俩又进行吃饭这种生存基本需求的运作。吃完饭,我收拾起七、八个碗盘,挪动已经不听她支配的双腿,去到自来水龙头边,蹲在水槽边冲洗干净,重叠好,端在手上。当我拼足力气站起来,突遭飓风般的晕眩袭击;我强力控制着,顺势向旁边的葡萄架柱子靠去,手中的碗盘“哗啦”一声落到地上,摔成粉碎。
晕眩过去,我强熬着走进家门,猛看见母亲怒不可遏地站在屋中央。我硬着头皮倒在床上,母亲却“哐当”一声踢倒凳子,凶神恶煞站到我的面前。我明白母亲一定看见了我打碎碗,一定万分恼恨我在外面暴露了身体的虚弱;我想象以前那样忍下去,但母亲不依不饶的凶狠让我忍无可忍。我遏止住涌到眼眶里的泪水,一咬牙,从床上撑起来,去到院门旁边的瓷器店,买了同样数量的碗碟,母亲脸上的冰霜才剥落一层。
那晚,我没有坐到小桑树下遥望星空,而是靠在床沿,无声地望着屋外兴致勃勃拉家常的邻居们;时间过得慢极了,叽叽喳喳的闲聊声仿佛从地底冒出的涌泉,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在这股涌泉中母亲的声音最为突出,那时而激烈时而尖励的话声频频撞击我的耳鼓,令我的心阵阵惊悸,阵阵茫然。我不由地想,人若都能象母亲一样随心所欲地发泄,活着一定会轻松,至少不会承受太多的内心痛楚;但人若只顾自己发泄而全不顾及他人,生命又言何可贵?
终于,邻居们一个个站起身,告辞回家。
母亲站起来,拉拉衣服,弯腰拧起小凳;一霎那,她弯驼的背影又夺入我的眼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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