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夕阳一点一点滑进山嵴。一团玫红从山后跃起,冲散落日的金辉,往天穹铺展开瑰丽彩虹。晚风骤起,远山坡上的大树摇曳着,抖闪着银白色叶背,好似头戴白色无沿帽的小提琴家在激情演奏。演奏家挥弓往琴弦上撞击出吉卜赛人的狂歌烈舞,泣诉令人心碎的渴望和酸楚……
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现……
隆冬的寒气还未褪尽,午后,我和同是小提琴专业的刘小丽偷跑出学校,赶到城里的省府招待所,想先睹即将在西都开独奏音乐会的著名小提琴家的风采。
两点钟刚过,招待所三楼走廊里静极了,静得连时间的脚步声都杳无踪迹。两个女孩屏住呼吸,紧张地巡视走廊一端的几扇门,等待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刘小丽小声问:“你害怕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刘小丽“啊!”一声惊叫,以松鼠般的快捷钻进服务台后面,我紧张地环顾四周,跑到同伴身边,远远窥觑着走廊这一端。
一扇门打开了,一位头戴白色无沿帽的青年走出来,他就是女孩心目中光芒万丈的演奏家!他那看似平凡的外表,透着一种旁人不可企及的感染力。他一看见慌里慌张的女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向我们挥手说:“走吧!”
两个女孩骤然惊起,抢在演奏家前面跑下楼梯。当我转身朝后看时,刘小丽象射出的箭一样跑到花园尽头,躲进楼房侧面的窄缝;显然,她被演奏家的神采震慑得丧失了控制能力。
演奏家在楼门口停住脚步,有些着急地说:“快点!”我使劲向在矮树丛后猫着腰前行的刘小丽招手,努起嘴唇无声地喊:“怕什么,又不是天神!”
招待所大门口,披散着瀑布般的长卷发,为演奏家担任伴奏的女钢琴家已经等候在那里。当她同演奏家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时,不时回过头看我,秀丽的脸上盈满惊喜和爱意。从小被太多惊喜和爱意包围的我,一如既往地不宠不惊,焦急地等候刘小丽赶上来。就这样,两个小毛头女孩同他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到剧场。
排练中,从演奏家的琴弦流淌的每一段旋律,都令我迷醉;演奏家吟唱的每一个音符,都触动我心灵的隐秘之处;我如梦如醉,魂摇魄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心与心相通的激越……
来西都开音乐会的著名演奏家,照例要到音乐学院举行教学交流会,经过选拔的学生将在交流会上展示才华。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我抱着小提琴走上演奏台,挥动弓子,往作品的每一个音符嵌进灵魂深处的秘密,吟唱言语难述的欢乐、痛苦、渴望、心的颤栗……我的演奏深深吸引住演奏家,几个学生演奏完,他禁不住喜悦说:“那个小同学条件很好……”,而后又在没有我参加的讨论会中对我大加称赞,给予我令人艳羡的评价,急得管弦乐系党支部书记紧急召开团委会,要大家切莫将演奏家对我的赞扬传开去,说“韩小沙这个娃儿已经骄傲得不得了啦!”
尽管如此,演奏家对我的高度评价,还是在学校里掀起一股轰动。
狂热的崇拜之风席卷音乐学院。演奏家每到一处,都被痴迷的人群包围。那一天,政府调拨的小轿车停在音乐厅前面,人们一看见这稀有的交通工具,就簇拥着守候,期望着再睹演奏家的风采。
我拧着搪瓷茶缸去校门外买酱油,从音乐厅前走过时,恰巧与演奏家相遇。
演奏家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我,他在轿车门前兴高彩烈向我招呼,要我过去。
我呆了,傻了。我想跑过去,屡屡抛向我的“个人突出”的指责削减了我的勇气;我想跑过去,却害怕在睽睽众目之下泄露心中的密秘;我想跑过去,一双脚却紧紧粘在地上,寸步难移……我呆呆地站着,傻傻地望着,只觉得激情卷带着忧伤从心底喷涌而出,化作滚烫的泪洪,猛烈撞击心扉……
众目盯视之下,我手中的搪瓷茶缸“当!”地落到地上……
演奏家停止召唤,失望地跨进车门。
黑色轿车滞重地驶出音乐学院大门,缓缓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口。
我恍若从梦中惊醒,猛发觉人们遗憾的眼神,弯腰捡起茶缸,拔腿向寝室飞跑。
演奏家离去了,带走了我心中的一切。
一次,我走进琴房大楼,听见摸仿演奏家演奏的琴声。演奏者力图把一句旋律拉得泣不成声,却总达不到只有最为灵敏的心灵才能感受和表达的意境……但这已经足够,女孩的心已经承受不住任何碰撞,我忘记了身边有同学,扑到钢琴上,失声痛哭……
女孩爱了。一个只向音乐倾诉的女孩爱了。初恋之花冲破水晶般的纯净心田,浸染着滴滴鲜血,热烈地娇憨地绽放了。
“给他写信,他肯定喜欢你!”有经验的同学说。
这不顾后果的怂恿啊,这饱含毒汁的蛊惑啊,你们要将少女推向何处?你们可知道那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或许全是命中注定,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已,烈火燃烧般的激情将羞怯和畏惧溶化,凝成滚烫的浓汁,往雪白的信笺烙下真纯的梦呓……我把装载着稚嫩的心的信封投进邮箱,象受惊的小鹿一样奔跑,扑倒在迎春花丛下,抓起嫩黄的落花连同泥土塞进嘴里,任泪水汩汩淌流……
收到了回信。泪眼模糊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当信中的字句穿透泪屏扑入视觉,我尤如听见了严励的声音:“你年龄还小……一个有才能的人应该多为社会作贡献……学习上碰到困难给我写信……”
“啊——!”我悲切地呼喊;热切的稚嫩的心啊,它期盼的是什么?
爱情,诗歌教给我动情的光辉的语句,民谣教给我苦苦的期盼和寻觅,音乐教给我心灵的与激情共鸣,我看见的却是理性的教诲……
因为给已婚者写信而深感道德压力的我,为自己斟满绝望的苦酒,和着泪水一口一口啜饮。我在心中塑起一座雕象,如象海的女儿,在美丽幽深的海底花园,供奉着那永远的太阳……
不久,西方古典音乐和乐器受到批判,我遭到“资产阶级成名成家”的谴责,被分配到遥远的岭南歌舞团。
山风停息了奔跑与游戏,晚霞悄然隐褪,无声无息。
远山坡上,那棵大树在苍茫中庄重矗立,如象一位苦苦思索的哲人。
“你,威猛的银须勇士、冥思苦想的哲人,告诉我,什么是人生,未来将会怎样?”我在心中呼喊。
伟岸大树沉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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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一点一点滑进山嵴。一团玫红从山后跃起,冲散落日的金辉,往天穹铺展开瑰丽彩虹。晚风骤起,远山坡上的大树摇曳着,抖闪着银白色叶背,好似头戴白色无沿帽的小提琴家在激情演奏。演奏家挥弓往琴弦上撞击出吉卜赛人的狂歌烈舞,泣诉令人心碎的渴望和酸楚……
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现……
隆冬的寒气还未褪尽,午后,我和同是小提琴专业的刘小丽偷跑出学校,赶到城里的省府招待所,想先睹即将在西都开独奏音乐会的著名小提琴家的风采。
两点钟刚过,招待所三楼走廊里静极了,静得连时间的脚步声都杳无踪迹。两个女孩屏住呼吸,紧张地巡视走廊一端的几扇门,等待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刘小丽小声问:“你害怕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刘小丽“啊!”一声惊叫,以松鼠般的快捷钻进服务台后面,我紧张地环顾四周,跑到同伴身边,远远窥觑着走廊这一端。
一扇门打开了,一位头戴白色无沿帽的青年走出来,他就是女孩心目中光芒万丈的演奏家!他那看似平凡的外表,透着一种旁人不可企及的感染力。他一看见慌里慌张的女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向我们挥手说:“走吧!”
两个女孩骤然惊起,抢在演奏家前面跑下楼梯。当我转身朝后看时,刘小丽象射出的箭一样跑到花园尽头,躲进楼房侧面的窄缝;显然,她被演奏家的神采震慑得丧失了控制能力。
演奏家在楼门口停住脚步,有些着急地说:“快点!”我使劲向在矮树丛后猫着腰前行的刘小丽招手,努起嘴唇无声地喊:“怕什么,又不是天神!”
招待所大门口,披散着瀑布般的长卷发,为演奏家担任伴奏的女钢琴家已经等候在那里。当她同演奏家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时,不时回过头看我,秀丽的脸上盈满惊喜和爱意。从小被太多惊喜和爱意包围的我,一如既往地不宠不惊,焦急地等候刘小丽赶上来。就这样,两个小毛头女孩同他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到剧场。
排练中,从演奏家的琴弦流淌的每一段旋律,都令我迷醉;演奏家吟唱的每一个音符,都触动我心灵的隐秘之处;我如梦如醉,魂摇魄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心与心相通的激越……
来西都开音乐会的著名演奏家,照例要到音乐学院举行教学交流会,经过选拔的学生将在交流会上展示才华。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我抱着小提琴走上演奏台,挥动弓子,往作品的每一个音符嵌进灵魂深处的秘密,吟唱言语难述的欢乐、痛苦、渴望、心的颤栗……我的演奏深深吸引住演奏家,几个学生演奏完,他禁不住喜悦说:“那个小同学条件很好……”,而后又在没有我参加的讨论会中对我大加称赞,给予我令人艳羡的评价,急得管弦乐系党支部书记紧急召开团委会,要大家切莫将演奏家对我的赞扬传开去,说“韩小沙这个娃儿已经骄傲得不得了啦!”
尽管如此,演奏家对我的高度评价,还是在学校里掀起一股轰动。
狂热的崇拜之风席卷音乐学院。演奏家每到一处,都被痴迷的人群包围。那一天,政府调拨的小轿车停在音乐厅前面,人们一看见这稀有的交通工具,就簇拥着守候,期望着再睹演奏家的风采。
我拧着搪瓷茶缸去校门外买酱油,从音乐厅前走过时,恰巧与演奏家相遇。
演奏家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我,他在轿车门前兴高彩烈向我招呼,要我过去。
我呆了,傻了。我想跑过去,屡屡抛向我的“个人突出”的指责削减了我的勇气;我想跑过去,却害怕在睽睽众目之下泄露心中的密秘;我想跑过去,一双脚却紧紧粘在地上,寸步难移……我呆呆地站着,傻傻地望着,只觉得激情卷带着忧伤从心底喷涌而出,化作滚烫的泪洪,猛烈撞击心扉……
众目盯视之下,我手中的搪瓷茶缸“当!”地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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