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吃下去！_轮椅天使

又是周末。大清早，施顺华坐在椅子上，边摇脚晃腿，边用力搓揉脸上和脖子上的污垢，弄的张牙舞爪，说话时口齿不清。

“朱浩从乡下回来，耍探亲假，请我们今天中午去他家吃饭。”

去朱浩家吃饭？可能应该叫赴宴吧，因为去的人肯定不少。那人和我结婚后，朱浩也跟原本就爱着他的万蜀光结了婚，而后同除施顺华之外的所有本科生和研究生一道，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说起来，万蜀光理应感谢我，如若不是因为我“过于挑剔”而拒绝朱浩，她又何能遂心如愿？可即便如此，她心中仍然积蓄着对我的气恨，或许这是一些女人共有的特性。

正要出门，响起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趾高气扬的施顺华立即毕躬毕敬，把眉眼耷拉成“八”形。原来，门外站着一群造反派学生。

学生们显得很友好，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好奇，一看就让人明白，他们登门不光为拜访结婚后声名大噪的施顺华，还为目睹传说中集年轻漂亮和“资产阶级习气”于一身的“师母”——小女人韩小沙。不过，面对这位女性，他们无法避免地陷入了拘谨，一群人在房间中央挤成一团。

一瘦高个勇敢地站出来，走到大书架前，仰起头往高高撂放在顶层的外文书籍张望。此人在造反派中算是个领袖人物，因此他的行动，无疑带有示范效应。

往半空中瞄过几眼，瘦高个大声慨叹：

“嗨，真是名不虚传，施老师不仅为人开明大度，”瘦高个把略显羞涩的目光避开众矢之的的小女人，接着说：“而且，博学多才。看看那些书，英、法、俄、德，四种文字的都有，哪是我们这辈人敢比的啊！”

学生们一阵嘘唏；施顺华高兴得一颠一颠，连忙躬身致谢。无须说，瘦高个所称“开明大度”是冲着他的“不幸婚姻”，冲着他对“资产阶级小姐”的“莫大容忍”。这说明，他的舆论宣传不仅在保守派中间扎了根，在势不两立的造反派中间也成效卓著。至于四种外文，他稍稍奈得活的，其实就只英文，而且仅限于看数学专业书。其它的嘛，都是造声势作宣传，这世间什么事不靠舆论先行？

“哈哈哈哈！”小女人突然放声大笑，指着喜上眉梢却依然毕恭毕敬的施顺华喊：

“八点二十！快看，八点二十！哈哈哈……”

学生们傻愣地相互看看，瘦高个举手抬抬眼镜，呐呐地说：

“什么八点二十？”

笑得浑身发颤的小女人直起腰，指着那人说：

“看他，把眉毛和眼睛的两端使劲往下垮，那样子，是不是跟时钟指着八点二十分一模一样啊？”

学生们憋住笑，偷眼瞅瞅脸上堆出苦相的施顺华。也有人脸上浮出不平，那不平，除了有对谦恭得近乎可怜的施顺华的同情，也有对任性的“师母”的不满。

小女人概不理睬，笑得更来劲，又指着施顺华喊：

“快看快看！脸谱又换了！又换脸谱了！”

学生们又一阵尴尬，小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

“没看见吗？他见着一种人换上一种脸相，见着另一种人，马上换成另一种脸相，变幻之神速，让人目瞪口呆，倒象是在口袋里装着各种各样脸谱，随时摸出一种来贴在脸上！”

学生们看看施顺华，果然，那张脸已由谦恭变成愠怒，于是满屋的人默然无言。

小女人的任性，实在是出于气愤，她甚至恨不能趁那人在谦恭、卑下、委屈、痛苦、以及凶悍狠毒的表情之间变来变去时，当场撕掉他的脸谱，叫他真相毕露，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人们憎恶虚伪和两面三刀，但只要那虚伪迎合了自已，就示之以欢迎和赞许；由是，虚伪和卑劣永不乏市场，永远有滋生泛滥的空间。

一场友好造访眼看就要被小女人搅黄，学生们真有些无可奈何，亏得瘦高个足智多谋扭转乾坤，开辟新的话题：

“施老师，听说师母来自岭南，岭南的‘红五一’派，可真是太坏了！”

小女人笑声嘎然而止，问：

“你是说跟‘红造反’派武斗的‘红五一’派？”

“是啊，‘红五一’打死打伤‘红造反’好多人，手段黑极了！”

“可是‘红五一’也有好多人被‘红造反’打死打伤啊，不能因为你们支持‘红造反’，就说‘红五一’最坏吧？”

其实这情况小女人——我在岭南时就听说过，“红五一”和“红造反”两派里都有很多“响当当老造反”，但是两派大打派仗，发展到血腥武斗，双方都人员伤亡损失惨重；而究竟谁是谁非，相信无人能说得清，若以“革命的标准”——“群众的眼睛雪亮”判断对与错，结果只能是荒谬加颠倒。在“举世闹某命”的大混乱中，不少人就是盲目，就是瞎起哄，“群众眼睛雪亮”早就成为一句被滥用的政治口号，施顺华此人不正是利用“群众评议”来颠倒黑白，达到个人目的吗？

我依旧在重复“老错误”：绝不随风转舵，哪管为自已树敌。而施顺华却霎地作“八点二十”状，满脸谦恭地迎合瘦高个和那群学生，以示跟我划清界线。

“看，又换脸谱了不是？他明明是个开脸谱店的商人嘛！”我已经笑不出来。

学生们面面相觑，终于没趣地告辞而去。

近午时分，施顺华和我来到朱浩家。朱洁的爱人万蜀光娘家是有房产的殷实之户。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摆着张大圆桌，圆桌四周宾客满座，有的是朱浩的同学，有的是同学的家眷。万蜀光会一手厨艺，那年头，按月供应一斤的猪肉属稀世珍品，可她还是做出满满一桌菜肴。不可谓不丰盛的菜肴摆上来后，大家寒喧一阵，纷纷举筷。不多会儿，十来道菜被收拾得几近精光，人们却望着碗碟意犹未尽。

“呃，剩下那么多作沾水的酱油，倒掉可惜啊！”一女宾说。

“酱油里还放了味精呢，眼下味精也不容易买到。”余淑华啧啧道。

“喝进肚里就不浪费了。”我说，想起几年前跟同学打赌，自已豪气冲天地一口气喝下一斤醋。

“有半碗呢，怎么喝得下去！”

“这半碗，比半斤的一半还少得多。”我掉头问施顺华：“你敢不敢喝？”

那人立即向满桌的人投去乞怜的目光。我哈哈一笑说：

“今天打算上几种脸谱啊？”

那人脸上更溢出可怜之状，一些人开始互递眼色。我索性把酱油碗推到那人面前，说：

“喝吧，你本事那么大，未必会为这点小事犯难。”

宾客们为表示高我一等，全都矜持着不做声。看看气氛酿就，施顺华忽地面露惨颜，端起酱油碗，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往下灌。他那种既悲且壮的样子让所有的人嘘声叹息，惟独小女人——我哈哈大笑；看见人们面罩愠色，我索性拍着手喊加油，直到那人把喝光了的酱油碗放到桌上，我才收回手，轻轻地抹一下脸。我想抹掉眼睛里的泪花，那泪花却变作连珠串往下滚落。我急忙转过身背朝人们，我不愿在这些人面前暴露内心的悲苦。

又回到拥挤的小屋。入夜，我哆嗦着从身边取出已经冰冷的热水袋，爬出被窝，越过那人，下床去换热水，不料被那人一把捺倒，压在他下面。

我狂怒，一边抽泣一边反抗，用手指甲又掐又挖，趁那人松手之际我跳下床，跌跌撞撞扑到书架前，拉开电灯，把装着冬眠灵的瓶子捏在手里。

施顺华清了清喉咙，说：

“吃下去。”

我转过身，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逼视那人，把药瓶举到眼前，却又止不住抽泣。

床上男人咬牙切齿说：

“吃下去！”

我胸中迸出悲绝的呼喊；我再也不要看见这个卑劣之徒！我拧开瓶盖，吞下足以结束生命的大半瓶冬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