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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元庆接着就知道了前面发生的一切。
事情出在大宝的身上。
中午,大宝在肖梵高的“老总办”里值班,感到寂寞,喊了几个兄弟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大宝回忆往事,谈到当年他肩扛一把大铡刀从火车总站一路杀到板桥坊那事儿,有个兄弟说,别吹了大哥宝,那事儿是人家大有干的。大宝没有狡辩此事,直接用酒瓶子给那位兄弟开了瓢,因为他现在不允许别人称呼他为大哥宝了……他妈上个月去世,为了纪念老太太,大宝改性夏侯,逢人就称,鄙人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宝字。那位兄弟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狂叫一声:“老迷汉,当年你再猛能猛得过小春吗?”
大宝问,小春是谁?当他得知小春的舅舅是大鼻子时,一下子感觉自己重振雄风的机会到了。
不说别的,就说大宝当年跟大鼻子的关系——大鼻子见了大宝就叫“宝爷”。
大宝想,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在江湖上重新站起来,对得起谁?
小春小的时候大宝曾经抱过他,大宝想,就算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再“猛呛”,见了我夏侯宝还不得先问一声“来将通名”?那时候我只要一提大鼻子,然后再摸一把他的头,他还不得乖乖地喊一声老舅,然后夹着尾巴听我的吩咐?所以,这个“逼”我必须过去装,义无反顾,志在必得,错过了今天,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且不说我不出马是否会被老逼帮的几位同僚笑话,首先菲菲就瞧不起我……
菲菲已经被肖梵彻底抛弃了。
据说,他俩最后一次“热闹”是在“老总办”的地上,事后,肖梵高提上裤子,做受辱小生状,拂袖翘靴而去。
菲菲一阵哭天抢地过后,披头散发地站到楼顶,慷慨宣布为了爱情她要跳楼殉情。
肖梵高躲在车里,指示夏提香出面处理,夏提香的口才关键时刻不好使了,因为人家听不懂。
大宝急了,窜到楼上,大喝一声:“跳!不跳你就是个婊子养的!”
菲菲被大宝的气势所威慑,娇喘一声歪在当地,被大宝软绵绵地抱了下来。
从此,菲菲拿大宝当了救命恩人,时常约大宝出来喝酒……外界传说,菲菲其实是被大宝炉火纯青的装逼技巧俘虏的。
大宝以为他就此结束了大半辈子的光棍生涯,不料魏大浪横插一腿,菲菲开始摇摆……
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也要过去走这一遭!
大宝的心就像一把撑开了的伞,膨胀的感觉让他成了一条为了爱情与装逼事业而赴汤蹈火的好汉。
当下,夏侯宝找出自己多年不穿的一双黄胶鞋,穿上,又找出自己当年的一件军大衣,将内衣全部脱掉,穿上,从一堆破贝雕画里找出一根宽板麻绳扎在腰间,吩咐几个兄弟道:“把酒烫上,我押着小春过来陪咱爷们儿喝酒的时候,酒要是凉了,我夏侯宝从此退出江湖!”
那几个兄弟明知夏侯宝此去一般会是肉包子打狗,但都没有点破,慌忙烫酒。
酒烫好,一个兄弟不知是替他担心还是刺挠他,紧着嗓子说:“夏侯大哥,当心点儿啊,他专门用刀捅肚子。”
夏侯宝剑指一横窗外纷飞的雪花,高叫一声:“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昂首出门。
这声怒吼威力十足,惊得门框上挂着的冰凌噼里啪啦往下掉。
夏侯宝大踏步地往小湾码头赶,后面跟上了这几个等着看热闹的兄弟。
此事天光黯淡,碎雪纷飞,夏侯宝走得气宇轩昂,大有林教头夜奔水泊梁山的豪气。
毕竟是上了年岁,半小时后接近码头的时候,夏侯宝气喘吁吁,脚步有些踉跄,索性将黄胶鞋的后帮踩下,做拖鞋式,一拖一拖地拽进了码头。码头上没有多少人,一条机帆船停靠在海堤上,突突突地喘气。海堤上零星站着几个渔民和几个正在跟他们讨价还价的人。
夏侯宝走过去,跟那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往海堤下面走,斜坡有点儿陡,夏侯宝走得像个小脚老太太。
海堤下连着一片沙滩,沿着沙滩走大概一百米,是一个河水入海口,上面的水泥台子上站着几个年轻人。
夏侯宝揪着大衣领子,背风点了一根烟,猛吸两口,摔掉烟,迈步登上了上台子的几凳台阶。
上面站的是六个人。夏侯宝站到他们对面,偏过脑袋,斜眼望着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长相有些奇特,面部类似一只烧焦了毛的豹子,上身穿一件很短的皮夹克,宽大的腰带露出来,显得他的腰很细,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站立着的猎豹。
看眉眼,夏侯宝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小春,十年前他经常在大鼻子家见到他。
这个人就是小春,他也在打量对面站着的这个五十来岁,上个世纪过来的人一样的醉汉。
小春身边的几个人同时也看见了夏侯宝,都有些发愣,感觉不出这个人的来意。
“外甥,还认识老舅吗?”大宝保持那个不卑不亢的造型,首先“开球”。
小春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谁的老舅?”
“呔!什么记性!”夏侯宝想在气势上先压住对方,抬手一指小春,“小子,难道你不记得大鼻子了吗?”
小春不说话,眯着眼睛端详了夏侯宝一阵,冲旁边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一点头:“林林,我舅舅的外号别人不能随便喊是吧?”
林林点点头:“不能。”
“弄他!”小春说完,纵身跳下了台子。
“外甥,你什么意思?”夏侯宝往前冲两步,一顿,站下了,“小子不认识我了呢。”
林林站着不动,冲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勾勾手,那个年轻人递给他一把用来搂虾的耙子,林林迎着夏侯宝就过去了。
夏侯宝知道这小子要来硬的了,百经战阵的他岂能示弱?摔掉军大衣,就地吐了一个门户:“来吧,跟大哥宝过两招!”
本以为自己报出名号,对方会给个面子,起码也要商量一下,再玩暴力,可是夏侯宝估计错了……林林一个箭步跳过来,当头给了夏侯宝一耙子。夏侯宝的秃脑壳当场变成了筛子,一排细小的红窟窿在纷纷下落的雪花里煞是抢眼。夏侯宝遭此一辱,痛不欲生,顾不得再拿捏造型,当即挥舞双臂,风车般抡向林林。旁边的几个人想要拦住夏侯宝,林林大喊:“谁都不许动,看我怎么逗弄这个老猴子!”
夏侯宝低着头,只顾抡胳膊,林林往旁边一闪,一脚踹到夏侯宝的腰上,夏侯宝倒退几步,仰面往台下跌去。
林林跟着跳下去,雪幕中四下打量,只见夏侯宝顶风冒雪,没有刹车的拖拉机一样沿着沙滩往海堤斜坡上跑。
林林左手指着夏侯宝泛出热气的光脊梁,右手握着耙子,狂喊:“老逼别跑,回来找外甥!”
夏侯宝哪里还听的见?脑海里簌簌地滚动着这几个字,菲菲,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什么也没看见……
田径赛场,老年组跟青年组终归不是在一个级别上,不到半秒钟的光景,林林就追上了夏侯宝,抬手就是一耙子,夏侯宝的脊梁传来一阵遭了熊爪似的剧痛,“哎哟”一声,突然被充了电似的哆嗦一下,继续跑,林林岂肯就此罢休?赶上去,又是一耙,夏侯宝跟着又是一声“哎哟”,随后双脚接着充电,又是一阵猛蹿……一老一少你追我赶,在海边展开了一场生动有趣的探戈舞大赛。
也许是那只耙子被虾磨得有些秃,当最后一耙落下许久没有动静的时候,夏侯宝摸一把后背,并没有摸到多少血。
回头望望,雪已经停了,林林双手拄着耙子,弯下腰,死命地咳嗽,他好像也累得够呛。
知道林林一时半会儿追不过来了,夏侯宝趴在沙滩上,脸贴沙子,搁浅的鱼般一阵猛喘,嘴巴前吹出了一个茶缸大的坑。
歇息过来,夏侯宝再回头,林林已经不见了,眼前一片白惨惨的雪在飘荡。
夏侯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目怆然,恍惚明白,某种情况下,装逼是需要一个好体力的。
偷偷跟在后面的那几个兄弟从一堆雪后面冒出来,望着已经变成星条旗的夏侯宝的背影,笑都笑不出来了。
夏侯宝赤着双脚,跌跌撞撞地走出码头,茫然四顾,不禁悲从心来,难道从此江湖上就没了我的位置么?
雪花落在夏侯宝头顶那些已经结成冰渣的血迹上,寒冷的感觉阵阵袭来,他觉得每一个窟窿都扎进了冰凌。
满目荒凉的夏侯宝没有想到,此刻小满已经知道了他被人侮辱的事情,小满要让他重新站立起来。
那几个跟踪夏侯宝的兄弟没有回厂,直接打车去了圆满汽修厂。
为了增加惊恐程度,一个兄弟这样对小满说:“小春说,玩死大宝就是玩死小满。”
小满什么话也没说,挥手让他们滚蛋,直接把正在外面修车的单飞喊了进来。
此刻,夏侯宝双手抱着肩膀,贴着墙根,瑟缩着往北边走,身后百米远的雪地里站着天林和小春。
天林的脸上没有表情:“以后凡是小满那边的人,你尽量给点儿面子,咱们输不起。”
小春说:“我不知道他是小满那边的人。”
天林说:“他现在跟着肖梵高,肖梵高是肖卫东的弟弟,肖卫东的弟弟跟元庆和小满是发小。”
小春铁青着脸点头:“以后不了。”
刚停了一阵的雪又下了起来,海跟天,跟所有的一切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白幕。
此刻,夏侯宝软绵绵地趴在他当年的一个老兄弟家的床上,就像一堆螃蟹吐出来的沫子。
那个老兄弟边给他往背上抹红药水边嘟囔:“大哥,年纪不行了,世道不是咱们的了,咱们得服老啊。常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夏侯宝听着听着,竟然哭了:“我是个不知死的老迷汉啊……早知道这样,我装得哪门子逼呀?”突然一哆嗦,“不,我没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能看上我,就证明我夏侯宝还有青春!”那位老兄弟找出自己的一件棉袄给他披上,蔫蔫地一笑:“那不一样啊。”
就在夏侯宝跟那位老兄弟争辩爱情跟混江湖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小满和单飞披着一身雪花站在了小湾码头的入口处。
小满的身上背着一只马粪兜,单飞身穿大龙的翠绿色西服,手里提着一根刚从一堆柴禾里抽出来的木棍。
雪越下越大,整个码头几乎看不到有人在里面,只能听见海滩边传来的那一阵阵老牛喘气一样的机帆船发动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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