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是夜,月光如水,繁星若河。正是十月金秋时节,晚风卷起阵阵凉意。在福建省泉州府辖下,永春县城南三十里外的官道上,四十辆大车正辘辘北行,杂役车夫踏着溶溶的夜色,俱都噤若寒蝉,丝毫不乱。但见每辆大车上都插有一面旗子,迎着瑟瑟秋风剌剌作响,火把照耀下只见旗上写着漳州府贡的字样。一队官兵紧随其后,约莫有二百来众,马上将官昏昏欲睡,马下军士更是无精打采,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的一路行来。
队列前排,一员武官年约四旬,蓄着一部络腮胡子,顶盔披甲,跨在马上神态竟也有些威猛,左顾右盼间,神采飞扬。此时陪了一个宦官,竟是满脸堆欢,媚笑不已。这名宦官年近二十,懒洋洋的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之上,神情甚是不耐,抬头望了望天边明月,尖声叫道:“我说吴大人呐,你骗咱家说是日落之前,必能赶到徐家集,可是现在你瞧。”说着一指月亮,道:“月已上中天,你却说离徐家集还有五里之遥,你是诚心糊弄咱家,是欺咱家年轻识浅,愚昧无知吗?”
那名武官名叫吴彪,是漳州府治下千户所的千户,正五品官衔,虽然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太监,无品无阶,但是这次上司暗中叮嘱,此次路途上,不可违逆了这位李安,李公公。
各位也许有所不知,明朝皇帝统御江山,靠的是三驾马车。一是宦官集团,一是文官集团,一是武官集团,这三驾马车拉动着大明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滚滚向前,有过辉煌和骄傲,也有过屈辱和悲伤,虽然封建王朝莫不如此,但是大明的江山还是和他们不太相同。
明朝初年,武官从中央到地方,品级、爵位偏高。而文官集团则相对稍低,开国功臣六国公只有李善长一个人是文官,二十八列侯无一文官,一百多个伯爵只有刘基、汪广洋是文官。由此可见,明朝初期,武官还是很吃香的。
可是到了明仁宗朱高炽时,弟弟朱高煦争夺继承权,武官集团站到了失败者朱高煦一边,这事让皇帝很不高兴。再加上明朝武官是世袭制,指挥以下武官都可以世袭,武官不仅可以世袭,而且可以恩荫,恩荫上任的武官,继续世袭。这样一来,明朝武官的数量越来越多。成祖时,朱棣为了酬谢他的功臣,规定他的功臣子孙可以直接世袭,不需要考试。既然军官子孙当军官这么容易,谁还愿意苦练杀敌本领?终于造成明朝武官的战斗力一代不如一代,这也是明初几个皇帝始料不及的。
明朝武官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每况愈下,明朝中期以后,皇帝为了加强军队控制,往往派宦官监军,派文官统军。此时,正值万历年间,虽有戚继光等出色的将领,可是这样的能臣武将一万个里面都挑不出一个来,大势所趋,又怎能力挽狂澜?**的制度下,造就了一群**的军队,这支军队不再是战场上杀人的机器,而是一群乌合之众,武官地位也由此一落千丈,大受鸟气。
神宗皇帝有两个儿子。长子朱常洛为王恭妃所生,次子朱常洵为郑贵妃所生。朱翊钧宠爱郑贵妃,有意立朱常洵为太子。根据明朝各代立皇太子的一般原则,应当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即嫡长子继承制。嫡子必须是皇后所生,现在皇后无子,自然应当以长子为尊。因此,多数大臣主张立朱常洛为太子。皇帝和大臣相持不下,册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此事自然错在神宗,但神宗贵为天子,对大臣们的干预当然很恼火。作为报复,他开始对国家事务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上早朝,不批答奏章,不主持祭祀仪式,不出席讲筵(大臣向皇帝讲课),不任命官员。但是,他对聚敛钱财的事情却抓得很紧,委派宦官担任矿监、税使,大肆搜括民脂民膏,似乎将所有喜好转化为对金钱的喜爱上。外放的宦官除了正常赋税之外,多有另聚财宝者,一时,天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史书上也戏称神宗皇帝,为千古之未有的贪财皇帝。
明朝的皇帝很特别,似乎都不太信任文臣武将,对他们深具戒心。大明一朝,宦官集团作为皇帝的亲卫,也因此登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如:郑和、张敏、冯宝、王承恩等,又如: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等等,历史上一时之间,好的坏的,忠的奸的,纷至沓来。此次,押送贡税,照例有宦官监军。吴彪虽有官衔,但仍需受制于宦官,见李安言语中有见责之意,顿时急得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连声道:“公公言重了,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旁边另一员武官见长官受窘,在旁赔笑道:“公公,此时最多接近亥时,离子时可还有一阵子时间呢,我们吴大人是万万不敢骗您的,您老要是骑不惯马,不如就让属下背您吧!”
吴彪见替自己说话的是得力部属,百户崔四平。不由暗赞还是他人聪明,自己怎么忘了这个阉货身子羸弱,难于长时间骑在马上,忙赔起笑脸,说道:“该死,该死。卑职粗心大意,明日里就为公公找一乘轿子,以减公公劳顿之苦。”
李安神色顿缓,说道:“我不是要什么轿子,也不是吃不得苦,当年咱家随高寀高公公千里奔波,从北京城到漳州时,也才十五岁,可是咱家说过苦吗?”顿了一顿,又道:“既是前途还远,你看大家奔走一天了,不如就在此地安营扎寨,休息一晚,明晨再赶路如何?”虽是商量着问询,却已勒紧缰绳,驻足不走了。
吴彪面带难色,沉吟不语。崔四平却道:“好啊,难得公公心疼大家,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吴彪一听脸露不快,跳下马来,拉了崔四平走向一边,低声说道:“贤弟,你好生糊涂。咱们护送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怎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露宿?”
崔四平悄声道:“大人,你也太过小心了,此处离永春县城不远,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山贼悍匪,怕他什么?再说你要是不歇宿,得罪了这个阉人,就算到了地头,也没好果子吃,何苦来着?”
两人嘀嘀咕咕,李安骑在马上只是远远冷眼望着。吴彪最终妥协,下令驻宿,官兵和车队一片欢呼,李安也展开了笑颜。百户崔四平带领属下都尉把总数人,指挥着分派人手,卸车扎寨安排岗哨,一时大路边人声嘈杂,骡马嘶鸣。
众人正忙乱间,忽听一人纵声高歌,唱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明亮的月光下,一个书生轻衣缓带,伏在一头青驴背上,提了把酒壶,不时狂饮,蹄声“得得”,任那青驴踏在官道上,从一众官兵身旁掠过。宦官李安闻声眉头一皱,吴彪喝道:“是谁在唱曲?”百户崔四平等众武官向歌声处望去,这时,手下一名把总回来禀道:“回大人话,是个书生引吭高歌,不是唱曲。”数人忍俊不禁失声笑了出来,一想长官和李公公在此,不敢放肆,又强忍笑意。
吴彪怒目横扫,众人止住笑声,忙低下头去。那名把总见千户大人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知道说错了话,他为人机灵,又读过几年私塾,口舌甚是灵便,忙又道:“小的刚才说错了话,大人,是在唱曲。”这话连起来听就成了“大人是在唱曲。”
这次连李公公也笑了起来,其他武官更是哈哈大笑,那名把总知道又犯了语病,愣在当地,不知再如何改口,只见千户吴彪脸上怒气愈来愈盛,心知要遭,吓得簌簌发抖。李安见那把总无意间嘲弄了吴彪,心怀大畅,不愿那把总受责,便道:“吴千户,你不会因为属下无心冒犯而去责罚他吧?”
吴彪陪笑道:“哪里哪里,卑职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属下呢!”李安道:“那就好,可见大人胸襟宽广,具有大将之才。”吴彪呵呵笑道:“大人过奖。”这次他倒是真心的笑了。
只听那书生又唱道:“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李安不再理吴彪,向那把总温言道:“去把那个书生带到此处来,盘查盘查,夤夜高歌是何用意?”
那把总心中念着李公公的好,唱个肥喏应道:“是,小的这就去把那书生带到。”不一会儿,那把总带来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书生,众人看时,见这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两眉细细斜插入鬓,一身青衣,醉态可掬。只见他打了一个饱嗝,拎着酒壶,乜斜着醉眼伸出手去,指着众人唱道:“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百户崔四平喝道:“税监副使李安李公公和千户吴彪大人在此,小书生,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放肆。”那书生并不惧怕,指着崔四平哈哈大笑,笑完又道:“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崔四平见这书生当着李公公和自己上司下属众人的面,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只顾疯癫,不管问话,顿时恼羞成怒,扬起马鞭就要挥下。那书生浑然不觉,继续唱道:“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眼见马鞭就要兜头打将下来,一人急呼:“大人,且慢动手。”崔四平硬生生拽回马鞭,循声看时,却见一名兵丁越众而出,不禁错愕异常,问道:“是你喊我住手?”那兵丁回道:“小的不敢,只是大人打不得此人。”
众人大奇,不知为什么打不得这个书生,俱都想问,但是长官当前,不敢贸然开口询问。李安一见那书生,就心生喜爱,只是这个人来的蹊跷,行为荒诞,自己此行事关重大,情况不明,也不便干涉官军查问。见有人喝阻,正和本意,忙问道:“为什么打不得?”崔四平回过神来,奇道:“是啊!为什么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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