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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被改成向阳院,毕恭毕敬效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后来作造反派司令部和批判牛鬼蛇神反革命的会场,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游街从这儿出发。我那时还不让进这门,只是踮着脚尖站在外面石阶上,着急地等着里面变出新花样。后来有好几年挂了“学习班”的牌,“学习”的人一茬茬换,个个精神萎顿,脸上身上长起了霉点,气味难闻。到七十年代末,最后一批人才不见了,每天晚上放上一个光刺刺的黑白电视机,挤满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前面坐凳子,后面站凳子。

我不能去看,我得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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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第二章2

背着书包,我拣阴凉处走。到放学后,太阳仍未减弱逼人的猛劲。夹竹桃粉白嫩红的花,沿着斜坡一路盛开,盖满湿漉漉青苔的石墙,将枝杆高高托起。我从两块黑板报的空隙中穿进树丛。浓荫里的湿土有一股甜熟的霉味,太阳再猛,我还是情愿在树荫外走,我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回家,不去,今天不去,这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说,至少我可以不去一次。

但经过学校办公楼时,我的脚仍然向石阶上迈。拐上楼梯,来到熟悉的门前。

“进来!”还是那两个字,他永远知道是我敲门。

已经进门,我心里便没了路上乱糟糟的想法。在历史老师办公桌对面一张旧藤椅上,我坐了下来。

办公室原是一间大教室,隔成几个小间。书柜上堆了些红色喜报纸、几把折柄秃毛的排笔什么的。一个教师一张办公桌,除了一把露出竹筋的藤椅,还有几个没靠背的方凳。没有窗帘,朝南的窗大敝,阳光曝亮。他桌边的玻璃窗涂着绿漆,沥沥挂挂很不均匀,但遮住了强光,远处篮球场上的喧叫变得模糊了。

这城市四周绿荫密掩的山里,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英式法式别墅,原先住的是蒋介石的近臣、美国顾问,现在住的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区,心里没有这个对比,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

这幢两层中学办公楼,斜顶方框窗,确实称得上是我十八岁前走进过一幢上好的房子。虽然人走在楼梯上,楼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门和窗扉旧得钉了几层硬纸板,只需稍用劲踢,便轰然散架,近几年已被踢破过多次。

头一次到这楼里时,我告诉历史老师,觉得这里好熟,包括那绿漆的窗子,硬纸板的门,厚实的砖墙,要不是前生,就是在梦里来过。其实我在梦里还见过他这样一个人,或许就是跟踪的男人,使我梦境不安。我还未来及说,他就好奇瞅了我两眼,不为人觉察地微笑了一下。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用老师的口吻跟我说话。

他头发总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头发是多是少,是软是硬,看起来显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浅蓝有着暗纹的衬衫,是棉布的,不像其他教师穿的确凉衬衫,整齐时髦。但是,与别的办公桌相比,他的那张桌子,一点粉笔灰渍也没有,很干净。他不抽烟,却一个劲地喝茶,不断地从地板上提起塑料壳的热水瓶,朝杯里倒开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长得与其它器官不合群,沉重得很。

仔细想想,他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讲课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种教师,能把历史讲成娓娓动听的故事,他不过是一名很普通的中学教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会遇上一个人,你无法用一种具体的语言去描述,不用语言,只用感觉,就在漆黑中撞进了通向这个人的窄道。一旦进了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种力量狠狠地吸着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兴奋。

我快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忽然落到这么种心境中:感觉哗哗地往外溢,苦于无法找到恰当的语言对自己说个清楚。我只知道第一个感觉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我只是班上许多小不丁儿女学生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于是,我有意在课堂上看小说,而且有意让他看见。

他用老师对付学生的老办法--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故意提了一个我肯定知道的常识问题。但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历史老师走到我跟前,我直视他的眼神,使他很吃惊,这才看出这个女生的反应异样。他一时愣住了,忘了在课堂上,必须迅速处置一切挑战纪律的学生。这时教室里有点乱了,调皮的学生开始捣出怪声。

“坐下,”他轻轻说,“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我坐下了,兴奋得心直跳。我达到了他把我挑出来的目的。从那以后,我因“违反课堂纪律”多次走进他的办公室。

饥饿的女儿 第二章3

我快到十八岁时,脸一如以往地苍白,瘦削,嘴唇无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毛泽东已经死了四年,人们的穿着正在迅速变化,肥大无形的青蓝二色正在减少,角角落落之处又冒出三十年代的夜总会歌曲。在过于严肃的四十年革命之后,这个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尝旧日的风韵,胆子较大的妇女,又开始穿显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这城市女人的腿特别修长而结实,身段苗条,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旧时代特有的气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烂的街巷。看多了,我对自己的模样、穿着便就越发不知所措,就像赶脱一班轮船,被弃留在冷落的码头:一件青棉布裙,长过膝盖,一件白短袖衬衫,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个子看起来更小。乳白色塑料凉鞋,比我的脚大半寸,赤脚穿着,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我就这么副样儿,走近历史老师的办公桌。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下课后男女老师都赶回家去了,就我们俩面对面坐。他端详着我,突然冒出话来,声调很亲切:“我想你误会了,你以为我看不起贫民家庭出身的学生。”

我心里一动,明白他是对的,至少对了一大半。就是为了这个,我在学校里觉得很别扭,几乎从来没有快乐的时刻。

“其实我也算穷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像上课时那么脸无表情,“现在更算穷人家,真正的无产阶级。”

他说他父亲算历史反革命,因此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希望。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条小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来,怪不高兴地说。

“我比你大差不多二十,”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为什么说年龄?他的意思是我们不相配。

那么说,他已经想到我们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厉害,好像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突然我泪水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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