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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有兔子的气味,才把他撕碎了吞进肚。但这无法解释老虎为什么要留下他的一只脚?公安人员研究几天,才弄懂老虎的动机是在有意警告接班的人,甭想偷吃该她的一份。

这个故事只流传了一阵子,恐怕属于政治谣言。此后老虎也饿死了,模范饲养师趁有点小权时解了馋。不成为老虎食,到此时也一样得饿死。

没权的人唯有干熬,父亲船上,每个船员早饭一两稀饭,中午和晚上各二两,自己用小秤称,装进自己的饭缸里蒸,快蒸好后,再往饭上不断地浇水,使米粒发胀起来,“提高出饭率”,哄骗肚子。船员们进进出出船上的大厨房,盯着自己的饭缸,怕人偷去一些,大家的眼睛全变得贼明贼亮。

到处流动的工作,使船员们关系越发怪诞。船每到一地,就上岸弄少得可怜的土产,再到另一地转手卖出,从利。船员之间也因分赃不均而彼此告发,那些时候的处置迅速而严厉,开除公职裹铺盖卷回家,省了公家一份定量。

父亲是老实人,连仙人掌之类勉强能吃的植物也弄不到。棕树开花,花大,形状大如玉米,也是抢手货,轮不上他。偶尔运气好,得到点芭蕉头,煮过水,去了点涩味,切成片看上去像芋母子,难吃。但比起其它充饥的东西,算不错的了。父亲想到母亲正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山坳里挖野菜草根,他就勒紧裤带限制着自己每天的定量,节省下来带回家去。

终于有一天,他脚一绊,一头从驾驶舱栽到甲板上,扑腾着却没能站起,反而滚落到江里。他的头摔了个大口,血流不断。船从宜宾开到泸州,父亲才被送进医院,检查时发现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视力严重衰弱。

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已有身孕,还在塑料厂做搬运工。她有必要多吃一点,为了肚子里的我。

没有,母亲没有这个权利。我的姐姐哥哥没感到有这必要,让母亲多吃--没必要让尚未出生的我多吃一点。在那难忍的日子里,他们为我作了不必要的牺牲。后来,他们脑子里忘了这一点,心里却很难忘记。我感觉到了,却一直未弄懂他们怨气的由来。

我在母亲肚子里就营养不良,在胎中就拒绝动弹。母亲觉得怪异,一直担心害怕。我是城中心七星岗那个妇幼保健中心生下来的。母亲说她到医院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影院,那里正在演一个歌颂共产党游击队女英雄的电影《洪湖赤卫队》。在电影院门口,羊水流了下来,她忍着继续走,痛得受不住就坐在街边石阶上。过路的好心人见她大肚子,咬着牙,脸色惨白,就把她扶到这家医院去。

母亲生过那么多孩子,都不是在医院生的,她自己生,自己剪脐带,洗和包。母亲捏算日子,我早过预产期,早该出生了,她怕我是死胎,这才去了城中心。我生下来,过了许久也没哭,医生倒抓我的腿,使出力气打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胎里带来的苦水,我的哭声只是呻吟一样的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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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女儿 第三章4

都说我有福气,生下来已是1962年夏秋之际。那年夏季的好收成终于缓解了连续三年,死了几千万人、弄到人吃人的地步的饥荒。

等我稍懂事时,人们又有了些存粮,又劲头十足地搞起“文化革命”政治实验来。都说我有福气,大饥荒总算让人明白了,前无古人的事还可以做,全国可以大乱大斗,只有吃饭的事不能胡来。文革中工厂几乎停产,学校停课,农民却大致还在种田。虽然缺乏食品,买什么样的东西都得凭票,大人孩子营养不良,却还没有到整年整月挨饿的地步。人饿到成天找吃,能吃不能吃的都吃的地步,就没劲儿到处抓人斗人了。

饥饿是我的胎教,我们母女俩活了下来,饥饿却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母亲为了我的营养,究竟付出过怎样惨重代价?我不敢想象。

我整个平静的身体,一个年轻的外壳,不过是一个假相。我的思想总是顽固地纠缠在一个苦恼中:为什么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人不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弓虽暴”之类叫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吗?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

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醒来一回想,我便诅咒自己,瞧不起自己,不明白哪来恨那么强烈的身体需求?

我一次次对自己否认:你不是生来这样,胎儿不会有记忆,不会受委屈,不会有创伤。但是我无法解释我的某些行为。比如,我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已经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还是永远想吃好东西,永远有吃不够的欲望,而且吃再多还是瘦骨嶙峋。闻见邻居家灶上在炒鸡蛋饭,我清口水长流。我从不吃零食,讨厌同学中有小钱买零食的“五香嘴”,却对肥肉特别馋,幻想以后的一天,能自己做主了,就天天吃肉。

而且,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不管什么样的亏待,别人受得了,我就不行。心里一闹,怎么想也想不开。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别好高要强的女孩,我嘴笨,一到公众场合就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在似锦如花的少女堆中,我不仅个儿矮人一截,脸也瘦削些,连头发也长得稀疏些。我总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呆着,觉得受到别人的有意压制:别人得意,总拿我做牺牲。

十八年过去了,难道饥饿的后遗症就这么严重?比我大几岁的人出生后挨了饿,与我同年龄的人大都胎中挨过饿,几乎都是死里逃生。为什么他们高高兴兴忘掉了,现在享受着青春年华,日子过得自得其乐,我却抑郁不欢。

难道我出生前后还经历过别的什么事?

我很想让母亲讲讲这一段时期。但母亲总说:“灾荒年嘛,苏修美帝吧,‘反华大合唱’吧。不也把你们几个没心没肝的拉扯大了,不也熬过来了,数那些陈年烂谷作啥子呢?”

母亲有意冷漠,我好奇心更强。一个抬杠子的女工,重庆所谓的“棒棒”女子,她怎么度过这饥荒之年的?有谁会关心她?母亲有的只是她自己,或许,她曾讨好过大锅饭食堂打粥掌勺的,手一低一转,也就比别人稠了几分;或许,她曾向打菜的师傅赔过笑脸,手一高一扬,也就比别人多了小半。饥荒年每个人眼睛都瞪得癫狂圆亮,随时会为缺半两少几钱大动肝火哭闹打架,但食堂总是有油水,养得活一二张嘴,包括肚子里的小嘴。当时食堂总由最严格最靠得住的党员来管,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上我们这种毫无靠山的人家?

大姐不止一次在与母亲的吵闹中说,她去食堂打饭,那些掌勺的人给她打最清最淡的稀饭,跟水差不多,她坐在凳子上哭,没用,便把清汤水饭端回家,在路上喝掉一半,让家里饿得七歪八倒的弟妹一起去食堂闹,弄到一圈圈人围观,掌勺人只好给大姐重新添几勺稠的。

“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被人欺,差点都成了饿死鬼!”大姐一向关不住嘴,但这样指责母亲,太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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