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屁!”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阳萸小声说:“小菲!”
“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色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色!”她脆亮地说,“欢迎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阳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货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色”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阳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阳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阳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亲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红茶放在他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煮真正立普顿红茶了,是回到上海顶父亲职位的欧阳荀(欧阳萸的二哥)寄来的。
“所以呀,浪漫的时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说不定爱上的又是这种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话语风凉,心却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会她的红茶。他手一伸,它摆在他最习惯的位置上。找到这个位置,必得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妻子。
好久没回家的欧阳雪突然在晚上九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在做姑娘,渐渐有了些怪癖出来。她进了家闷头闷脑,谁也不招呼,在小屋里翻旧东西。
“小雪你在干什么?”
“在翻破烂。”她总是以不需回答的话作回答。
“破烂翻它干吗?”
“瞎翻呗!”
小菲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让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厅,女儿却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牛皮档案夹。
“你翻爷爷的东西干吗?”小菲问。
“不干嘛。”她一副要走的样子,把档案夹匆匆往她的大帆布书包里塞。
“不干嘛你为什么要拿?”
“看看。”
“给爷爷弄丢了!”
“丢不了。搁这儿你又没用。”
小菲瞪着她。她才不怕瞪,走过去抱了一下父亲的头,又从饼干筒里抓出几块饼干,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给饼干渣儿覆盖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么瘦?”
“我在绝食。”
“什么?!”父亲终于参加到谈话中来。
“我绝食三天,抗议学校把公派留学的名额给了别人。那人的英文和专业课比我差十条马路。”
“你不是在吃饼干吗?”父亲又好笑又好气。
“我的绝食结束了。”
“达到什么目的没有?”父亲问。
“没有。”
“莫名其妙!”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往哪儿搬?又没房子。”小菲说。
“这个家实在太丑陋了。我一回来就对你们满腔怜悯。”
欧阳雪咕噜了几句英文,等父亲的理解力跟上来,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译出,她已经走了。
“她好像说,她自己申请美国的学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国。”
小菲穿着拖鞋追到楼下。女儿正摸黑开自行车锁,见母亲从漆黑的楼道里一路喊着她出来,手上动作也不停。
“你等等!”小菲说。
“你说。”她一条大长腿跨上了车座。
“我去北京会演的一个月,你必须回来住。”
“谁说的?”
“你母亲我说的。”
“为什么?”
“陪陪爸爸。”
“为什么?”
小菲想说:你爸爸身体不好,糖尿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尿病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出险情。她找到个好理由。
“万一你要出国念书呢?”小菲说,“趁现在陪陪他。”
“算了吧,妈妈。”欧阳雪笑起来,“你还想跟我玩心眼?我从小看你们俩怎么过日子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我说你别用那么笨的方式爱爸爸。”
“你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这是我的原话?”
“一字不差。”
“那时我才十五岁。”
“不到,十四岁半。”
“妈妈你怎么办呀?老也不成熟!对爸爸这样的男人你不能看守。”
“谁看守他了?!”
“你叫我回来住,就是替你看守他。你要有我这个高参,保证能和爸爸白头偕老。”
“哎!像话吗?你再大也是小辈!没大没小!你高参高参自己吧。”
“我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需要恋爱成家?你不是为了那个画家的儿子还蹲了拘留室吗?”
欧阳雪脚一撑地,自行车溜出去:“走喽!”
“哎!你回来住吗?”
“我保证帮你做个好狱卒!”她在远处说。
第19章
会演一个月结束后,回到省城,文化娱乐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地下舞会出现了,二十多岁的人没跳过宫廷化的圆舞曲,上来就是“披头士”,时髦人都疯狂在迪斯科中。原来只能坐满一半的话剧剧场,现在只满三四成。《骆驼祥子》也好,参加话剧会演的新戏也好,都远不是舞会的对手。这么多年男女间在做革命同志,距离都是同志式的,现在可以摩肩擦背,终于使荷尔蒙得到合理释放。话剧是打不过荷尔蒙的。
书记想出一个对策:把话剧团组成小分队,送戏下乡,县城里对省一级的剧团演员,就像省城里的人对电影明星,演个五场十场,戏迷圈子就建立起来了。
一听要下到县城、乡镇去巡回演出,小菲心焦起来。这下子她的大后方要失守,孙百合可以乘虚而入,跟欧阳萸建立稳固的根据地。
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之后,上海、广州跑了一圈,回来大包小包地给小菲带回礼物。旧的家具和书籍以及钢琴都被退还,他却不再看得上那些岁月剥蚀的家具,也不愿它们提醒他那段生命低潮。虽然搬新房子暂时无望,他把家又布置得清雅宜人,家具极少,透着清教徒的超然和傲世。他却是让小菲去堆砌自己,许多从南方买的衣料和化妆品来路不详,都是他在各地的书迷帮他买的走私品。小菲这回却不以物喜了。她似乎找到一个隐约的逻辑,只要他心里为她痛,为她不平,就会以大量的物质来给她补偿。只要他热恋别人,他便会心痛小菲,为小菲不平。小菲眼看下乡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尚未抓住任何蛛丝马迹向欧阳萸和孙百合发难。
这天欧阳萸从学院要了一部车回家,车里载了一个大纸板箱,拆开来,小菲雀跃起来。那是一部彩色电视。学院只有两张票,公家买下一部,老欧是唯一买得起另一部的人。
“哪来这么多钱啊?”小菲雀跃完了,不知怎么闹起情绪来,“多少钱也经不住你这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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